第一章
金色的原野
１
季節轉換。
時間來到一個刺眼陽光終於變得和緩的季節。這天他們父子兩人並非在國王辦公室見面，而是在王宮深處的一間墓室當中。這裡排列著密斯瑪路卡王朝歷代國王及皇族的墓碑。
這裡只有他們兩人。馬希洛單膝跪地，在母親的墳前獻花，並且詢問父親：
「……還不能允許我前往教團領地嗎？」
「其他諸侯不贊成。」
「但是之前幾次也同樣沒在會議上獲得贊同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因。」
在消息靈敏的王侯貴族之間，任誰都知道神殿教團樞機會正陷入分裂狀態。就算是認定有人假冒預言者，令上天的威嚴掃地，那也只限於他們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現實主義者。如同勇者們所擁有的聲望，教團在民間層次還是具有難以估計的影響力。
古文明崩壞之後，幾乎所有國家在婚喪禮俗上都採用了教團的禮法。可以說幾乎所有人民都是神殿教團推行的瑪麗亞教信徒，無論任何一位國王、英雄，若是偏離了此道就會立刻成為少數分子。
樞機會分裂。
激進派親帝國，保守派則親盟軍。
那麼身為盟軍該支持哪一派當然不在話下，但若是以國家的立場公開支持了保守派，結果卻由激進派掌握了實權將會如何？說得極端一點，他們要將該執政者烙上異端分子之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若是如此，那麼在一夕之間成為人民公敵，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
在無法預測天秤會倒向何方的現在，身為紛爭焦點的馬希洛一旦前往，等於是火上加油。因此這次諸侯們討論的已經不是贊成與否，而是猛烈反對了。
「……那麼其他紋章的下落如何，父親大人？」
「你怎麼看？」
「剩下的，一枚在教團領土，一枚在帝國領土……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沒錯。但是，不是只有那兩枚。」
「如果不這麼說的話，一旦取得教團領土內的那一枚，帝國可能就要攻打過來了吧。」
當然馬希洛也不知道真相如何。到底是還有三枚以上，還是只剩兩枚，或者教團那裡的根本就是最後一枚。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簡潔祈禱幾句後，馬希洛起身。
「等到剩下帝國領土內那枚紋章後，就把帝國拉過來談判吧。」
「如果帝國根本不想談？」
「不，他們一定會談。」
「你還真有自信。」
父親冰冷的目光落在馬希洛身上。但回過頭的馬希洛，也以不輸父親的冷酷目光回道：
「聯盟盟主，拉希爾‧亞倫斯特‧艾登法爾托，我將提著你的首級投向帝國，並且代表帝國坐上談判桌。」
然而，聽到兒子的話語後，國王竟絲毫不為所動。他閉目沉思，傾聽著廣大墓室裡的寂靜。
「……那是對我的報復嗎？」
「等到全大陸的焦點都集中到紋章上之後，那麼唯一能平定大陸的可能性就只靠談判了。」
「……呵。」
國王笑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廣大的空間內四處迴盪著。原本打算恐嚇對方的馬希洛，反而傻了眼。恐怕那是國民們……不，也許就連近臣們也不曾看過的，密斯瑪路卡國王拉希爾二世所發出的哄笑。
「原來如此，如果埋沒在聯軍的弱小國家內就無法統一大陸，所以打算殺死我這個父親嗎？身為一個用於戰鬥的人偶，被蔑稱為笨蛋的你，就算背上背叛者的汙名也不想戰爭嗎？」
巨大的笑聲漸漸收起，國王嗤之以鼻地說：
「好，那你就放手去做吧……反正也是徒勞無功。」
聽到這段帶著嘲弄、瞧不起人的話語，馬希洛終於出現怒氣。
「……為何說是徒勞無功？」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平定大陸？還是向我報復？你應該專注於其中一項。」
「復仇只是過程，我將……」
「所以我才說會徒勞無功啊，蠢材。復仇本身是件好事，因為憤怒及怨恨是最直接有效的原動力。但是……在殺了我之後，你將會成為一具空殼，變回一開始的人偶。」
如此尖銳的斷言，阻塞了馬希洛的憤怒及話語。
「在那之後，你將為了什麼而平定大陸？為了大陸的和平？為了人民的安寧？還是為了向艾露柯雷謝爾贖罪？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為了你自己。那些和你的復仇相比，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動機。為了否定自己的出身，光憑言語而平定大陸……但是，這麼做就能讓你自己接受、滿足嗎？不可能。不是別人，唯有讓我甘拜下風你才會得到滿足，才能肯定自己不是嗎？ 那麼殺了我以後，你又要靠誰來肯定自己？」
馬希洛緊咬著牙，將拳頭握到指甲在皮膚上留下痕跡的程度……說不出話來。國王俯視著馬希洛，再次揚起嘴角。
「哼……真是膚淺。難道你以為那麼說就能讓我吃驚嗎？」
「不，我是……」
「那麼，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動手？」
國王提高音量，以雙臂敞開斗篷，露出自己的胸膛。他並沒有穿著鎧甲，只須一把武器就能刺穿心臟。
「……」
但馬希洛就連區區一把武器都沒有。既然已經把話說出口，未來可能就連這樣的獨處機會也沒有了。
「……說的也是。」
馬希洛坦承後，國王也放下雙臂。
「終究只有這點本事嗎？不過還不算差，虧你能想得出來。」
「……請問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有提著我的腦袋到帝國取得地位的勝算，以及能與他們周旋的本事，那的確是最好的方法。但為了達到那個目的，你之前在旅程中所贏得的各國信任、人民的信賴、甚至是相信你的同伴們，全都必須捨棄掉。」
「……」
馬希洛的心臟劇烈地跳了一下。
聽到如此一針見血的言語，他不禁開始幻想還沒有犯下的罪過。
「……明白嗎，馬希洛。那正是斬斷所有身為『人』所應有的一切。你已經準備好要脫掉『人』的外皮，戴上名為『王』的面具了嗎？到時候難保不會如我方才所說的一樣，你一脫掉人皮就又變回一個『人偶』。」
拋棄那些儘管以笨蛋相稱，但仍很疼愛自己的諸侯。背叛那些儘管以白癡嘲笑，但仍很愛慕自己的密斯瑪路卡人民。就連儘管才認識了幾個月，現在幾乎可稱為摯友的帕莉艾爾及傑斯他們也要捨棄。
與他們所有人敵對。
「那……」
那就意味著，自己又要回到孤獨的世界。
想必會再次將自己封閉在那極為昏暗的地方。
再也不可能像前幾個月那樣自由與快活。
剛才說出的話絕對不是虛張聲勢，那是自己認為可行的方法。但旅遊諸國、見聞眾多的人、與同伴們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大量的回憶變成了壓在肩膀上的重擔，令馬希洛緊閉著嘴。
露娜斯攻進這座城堡的那天，他完全不把王族當一回事。既然視死亡為無物，又何須在意他人的評價。那個冷眼旁觀萬物的自己……如今為何變得好遙遠。
「如果你做好了準備，隨時都可以來取這個腦袋。但是如果你還想當個『人』……最好再想清楚一點。」
「……」
看著不發一語的兒子，國王再度嗤之以鼻。
「無論如何，這次的事情都是個好機會。你就去把各國王族、貴族及人民的強處、弱處全都審視一遍，與他們攀攀關係吧。」
語畢，國王就這樣轉身離去，馬希洛只能留在原地，默默注視著父親的背影。
◆
從地下墓室回到地面，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階梯。
愛戴爾瓦斯在途中等著國王。
「是否發生了什麼愉快的事情？」
「……妳聽見了嗎？」
當國王、拉希爾二世走過後，愛戴爾瓦斯就跟在他後頭。
「沒有，只是覺得您的表情似乎很愉快。」
「……原本應該只是個人偶的他，如今徹頭徹尾成為一個人了。那個原本僅是個差勁人偶的失敗作品……如今總算能將他視為擁有我的血統的兒子，不時也讓我感到可靠。難怪那些諸侯每次提到繼承人的話題，就會放鬆臉部肌肉。」
「是這樣子嗎？」
每個人都是。讀書學習有多麼快速、射箭能命中多遠的標靶、揮劍能令士兵隊長讚不絕口、騎馬能……每次開會之後的晚宴，所有人談的都是這些話題。當然，如果兒子女兒正值婚齡，這些話題也等於是順便推銷。但無論哪個國王、大臣……不，根本不拘地位，凡是身為父母的人全都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動不動就拿出來炫耀。
原本馬希洛就以笨蛋及傻子自居。每次成為話題時，頂多就是被拿來取笑，拉希爾總是虛應幾聲，從來不覺得這種話題有趣。
但他現在明白了，
那孩子毫無疑問擁有自己的血脈。
流著骯髒、狡猾，而且冰冷的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