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在一座陌生的森林裡。
我在這片陌生的森林中躺成了大字型。
「奇怪……?」
我抬起上半身,睡眼惺忪地環顧四周。
這是一片森林。
我身處在一片陌生的森林中。
不,我是在繁榮都市中長大的小孩,那裡根本不可能會存在著這種「陌生的森林」。再說,這片森林感覺就像亞馬遜雨林一樣,怎麼看都不是日本會有的光景。
大樹呈現怪異扭曲的形狀。
巨大的蕨類植物。
看起來具有毒性的原色花朵。
未曾聽聞的鳥鳴。
頭頂被厚重枝葉遮蔽,我甚至看不到天空的顏色。
(這裡究竟是哪裡啊?)
我的身體一大半都還埋在鬱鬱蔥蔥的草地裡,在這樣的狀況下,我開始檢視自己的狀態。
我一身白色打扮,白色廚師服、白色圍裙和白鞋。
胸前有著一個黑色徽標,上面寫著『津留見屋』。
頭上擺著一條白色毛巾,這是我平時的打扮。
我會什麼會穿著這身衣服,躺在這種地方呢。
我盤腿坐在原地,試著努力回想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事情。
然後,──當我移動身體之際,我的手碰到了某個東西。
那個東西堅硬平滑,摸起來像是加工過的木製品。
我試著把那個東西從草中拉出來──那是一把收納在樸質白木刀鞘中的萬能菜刀。
貼合掌心的黑檀刀柄。刀刃長約二十一公分。
就算不把菜刀拔出白木刀鞘,我也認得出這把刀。這隻萬能菜刀是京都老刀具店『榊屋』的逸品。老爹重視這把刀勝過自己的生命。
然後,看到這把菜刀的瞬間,我想起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
我的名字是津留見明日太。
津輕海峽的津、駐留的留、見面的見、明日之星的明日、太陽的太。
我在公立高中就讀二年級,現年十七歲。身高一百七十公分,體重五十八公斤,我出生在關東的千葉,並不是津輕,我也不是什麼明日之星。
我家經營一間叫做『津留見屋』的大眾餐廳。餐廳的生意還算不錯,不,直到上個月那些傢伙出現之前,生意本來還算不錯。
我們店面隔壁的大樓似乎要改裝為某種複合娛樂設施,那棟大樓的新業主跑來拜託我們賣掉餐廳的腹地。
他表面上的說法是:「想把這裡改裝為停車場」。
其實他的心聲是:「我打算在娛樂設施裡設置美食街,隔壁人聲鼎沸的餐廳似乎會影響我的生意」。
我們當然沒有必要接受對方單方面的要求,所以鄭重其事地拒絕了對方。不過,對方似乎不好惹。那棟大樓的新業主似乎有黑道背景,據說他也是用惡毒的手段,從前擁有者的手中奪過這棟大樓。
因此,當大樓開始改裝的同時,對方也開始暗中找碴。
店鋪的鐵門上被人塗鴉了「慘遭污染」四個字、不斷接到無聲電話、把貓咪的屍體丟在店門口……等等經典的找碴舉動。
在諸多找碴行為之中,只有一個手段比較跟得上時代潮流。他們在網路的評價網站寫「聽說這家餐廳常常讓客人食物中毒」,擴散這種空穴來風的醜聞。
老客人當然對這種傳聞毫不在意,跟之前一樣常常來店用餐。不過,初次來店的客人和剛下課的大學生則大量銳減,這也明顯反映在業績上。
沒想到網際網路的普及率和影響力竟然這麼龐大,我感到相當懊惱。
即使如此,老爹依然笑道:
「竟然有人會相信這種胡說八道。不吃我做的料理,是他們人生的損失。」
剛才,老爹才終於笑不出來了。
感覺應該是幾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
老爹交代我處理晚餐時段的備料工作,外出進食材的時候,一台小貨車撞上他,老爹被送至急診。
我接到醫院的緊急聯絡電話,穿著廚師服,衝向醫院。
就算躺在病床上,老爹依舊豪爽地笑了。
雖然露出笑容,他的雙腳卻都複雜骨折了。
他的手臂和頭上也都包裹著層層繃帶,繃帶中到處滲著鮮血。據說是一台時速八十左右,急駛而來的小貨車當頭撞上老爹。主治醫生還一臉愕然地說:「能夠活下來已經是奇蹟了」。
小貨車肇事逃逸。許多目擊者都說車子上的車牌已遭拆除,駕駛人戴著毛線帽和太陽眼睛,遮蔽著臉。
這是一個精心策畫的完美犯罪。
即使如此,老爹的臉上還是掛著微笑。
如果對方真的希望老爹能翹辮子,可能要準備砂石車才辦得到吧。
「那麼,什麼時候才可以出院啊?」
看到這位重傷的傷患躺在病床上,露出滿面笑容這麼問時,年輕的主治醫師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不,呃,比起出院,你還必須進行腦波檢查,然後進行雙腳的手術……」
「好的。不過,大概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呢?」
「現在這個階段,我還沒有辦法告訴你時間……畢竟雙腳都是複雜骨折,光是復健就不知道要花上好幾個月……」
「這樣啊。這方面的事情就全交給您安排,不過,我還有店要顧。就算坐輪椅也沒關係,拜託盡快讓我出院。如果把店交給這種蠢材,我的店就要倒啦。」
老爹口中的蠢材,當然就是我。
不過,像老爹這樣的人,不管是要他坐輪椅或撐枴杖,他都會拿著菜刀奮戰至死吧。
想到這一點,甚至連我都想笑了。
此時──我接到青梅竹馬・玲奈的電話。
她告訴我「你們的店,津留見屋燒起來了!」。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老爹後,老爹的臉上首次失去了微笑。
「明日太!菜刀!唯獨不能讓火燒到那把菜刀啊!」
我馬上衝出病房,我用著比來醫院時更快的速度踏上歸途。
老爹重視那把『榊屋』的萬能菜刀,勝過自己的生命。真正的廚師不論身處何處、手邊有什麼食材、什麼道具都能夠滿足客人!雖然老爹常常這麼說大話,不過,當關乎到這把京都傳統刀具店『榊屋』上一代留下的逸品時,他總會說:『不過,沒有這傢伙可萬萬不行』。
只有那把刀──不能受到任何損傷。
就算對方持續找碴,就算被卡車撞飛、就算雙腳骨折、就算經營的餐廳慘遭祝融,老爹的心都屹立不搖──不過,如果失去『榊屋』的萬能菜刀,他的心應該會粉碎一地。
所以我才會拼命拔腿狂奔。
然後,當我抵達店門口時,已經聚集了數十人的圍觀民眾,消防隊也開著消防車前來滅火。
不過,『津留見屋』依然遭到烈焰包圍,黑煙在六月的天空中裊裊上升。
就算噴灑再多水,整間店應該還是會被火燒得一乾二淨吧。
火勢就是如此猛烈。
猛烈到宛如一場惡夢。
「小明……」
玲奈呆呆地佇立著,當她看到我的時候,哭喪著一張臉,緊挨著我。
我抓住她纖瘦的肩膀,點了點頭後──縱身衝入火海。
第一章★★★最淒慘的晚餐
1
然後,我現在人在這裡。
我揮開玲奈和消防員的手,衝進熊熊烈火之中,現在卻獨自待在這個陌生的森林之中。
我鑽過霍霍燃燒的火海,在如此危懼的狀況下抵達廚房,拿起萬能菜刀。
下一瞬間,建築物發出劇烈聲響,崩毀倒塌──我應該在烈火和黑煙的炙烤下,和萬能菜刀一起被壓扁了。
儘管如此,我的身上非但沒有燒傷,甚至看不到任何焦黑的痕跡。
然後,我的手上握著那把應該跟我一起燃燒殆盡的菜刀,
「這裡……果然是死後的世界吧。」
我試著捏了捏臉頰,當然還是會疼痛。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可以確定的是,不管這裡是不是死後的世界,一切都不像是在作夢或一場幻覺。
青草散發出的悶熱氣息。
帶著濕氣的熱風。
汗水留下臉頰的觸感。
樸質白木刀鞘的平滑手感。
……這絕對不可能是做夢或幻覺。
「我果然已經死了啊!」
我對著自己這麼吶喊,再次躺成大字型。
死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衝進如此猛烈的火海,本來就不可能會得救。
不過──我當時沒有辦法坐視不管。
我會做出如此愚蠢的舉動,就是因為不想看到老爹絕望的樣子。
到頭來,我不但沒有守護萬能菜刀,甚至還因此喪失性命,這樣怎麼行啊。
十年前,老婆因病逝世。失去這間店、失去兒子。甚至還失去了『榊屋』的萬能菜刀──從此以後,老爹該寄情於什麼事物而活呢?
我用雙手握住插在木製刀鞘裡的萬能菜刀,緊緊閉上眼睛,咬緊牙根。
如果不這麼做,我覺得自己就要難看地痛哭流涕了。
(玲奈那傢伙,現在應該也在嚎啕大哭吧……)
不論是情同兄妹的青梅竹馬,抑或是唯一的家人老爹,我都沒辦法再見到他們了。
老爹變得一無所有,我也喪失了一切。
(……我的人生究竟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