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聽到的悲壯聲音持續在腦中迴響。
這是那些身處猶如惡夢般無法結束的戰禍當中，一心嚮往回到故鄉之人發自內心的吶喊。即使他們因死亡而消失，他們的聲音依然猶如詛咒那般烙印在我心中──腦海之中，永不消失。
『艾爾，就算只有你也要活下去……』
摯友為了保護我而死。他殘留在我手上的鮮血味道，久久不能散去。
『快逃。我至少會爭取時間讓你逃走！』
比任何人都勇敢的她，面對逼近而來的無數敵人，從此不再回來。平常明明講話帶刺，但是在最後的瞬間讓我看到的那燦爛的微笑，始終烙印在我的腦海，無法消失。
『哎啊～和艾爾親戰鬥前，變成這樣啦……唉，我……實在是有夠遜的。』
她在我眼前倒下……就這樣沒再起身。她的個性應該不喜好爭鬥。而讓這樣的她走上死路的是自國的士兵。眼見此景，唯獨一股無可發洩的悲傷沉澱在心裡。
『艾爾迪亞，之後就拜託你嘍。』
守護堡壘的粗魯大漢，為了保護夥伴而犧牲自己。
我重要的朋友，每一個人都死了。
我無法救他們，只能在旁守望著他們臨終的那一刻。
為什麼……為什麼我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體驗到這種痛苦的感受呢？我應該有辦法做些什麼，應該能拯救死去的他們才對。
『這樣啊……看來，我要死在這裡了……我不在了……那位大人不要緊嗎？』
一名敵將直到最後都充滿驕傲，比己方的騎士更加親切地對待我。然而，我卻連鄭重地為她弔唁都不被允許。
敵國的皇女……在死前對我露出了最為燦爛的笑容。
『艾爾迪亞……謝謝你。在臨死前能說話的對象，幸好是你。』
明明自己就要命喪黃泉，竟然還覺得幸好能和我說到話？我不希望……聽到她這樣說啊。
在最後的最後，萌生不該抱有的念想，她就這樣死去了。
──無能的我，到頭來沒能救到任何人。是個只能在眼前的戰場戰鬥，砍死敵人的蠢材。
連一個重要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麼騎士。
只是奪走他人的性命，沒辦法創造任何東西。
滿是過錯的歷史不斷重複著堆疊又崩塌的循環，直到走到無可挽救的地步，我才總算注意到。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戰鬥的……？』
啊，我真的很愚蠢。
附著在身上的血腥味怎麼擦也擦不掉，深深地烙印在身上。我失去了許多，也讓別人失去了太多，我不禁心想，這樣我是否還有活著的意義。
即使如此，我依然持續進行著殺戮。
因為事到如今已無法回頭。
除了前進以外，沒有其他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是嚴重的錯誤。
我應該要在某個地方停下腳步。這樣做的話，說不定──我的未來會與現在截然不同。
「被告，艾爾迪亞‧格雷茲。你涉嫌犯下叛國罪。有異議嗎？」
──啊，看來我也要死了。
在雷修菲爾特王國的最高法院內，瀰漫著一股異常冰冷的空氣。年邁的男人靜靜地呼喚的這個名字，艾爾迪亞‧格雷茲就是我。
我涉嫌犯下叛國罪，目前正面對著美其名為審判的斷罪現場。提出異議或是反駁什麼的，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被認可。
反叛罪已經確定。再來就是等我點頭承認罪狀，決定處罰的內容。
「…………」
「艾爾迪亞‧格雷茲。什麼都不說，就代表你承認反叛罪……這樣沒問題吧？」
──說什麼蠢話。就算我說了什麼，這個法院內的某人肯定會打斷我的說詞，不允許我有自己的主張吧！
處於這種連嘆息都不被允許的氛圍當中，實在令我打從心底感到生厭。
我以空洞的眼神環視周圍。
看吧……根本沒有人站在我這邊。
圍繞著周圍的王國民對我投以的視線，盡是充滿著惡意。
──明明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卻沒有任何改變。
乾脆讓戰爭繼續延續下去，或許還會比較像樣。雖然這樣想很不厚道，但我就是這樣覺得。
雷修菲爾特王國直到幾個月前還處於戰爭當中。
戰爭的對象，是北方大國梵爾岡帝國。
帝國在與王國的這場戰爭吃了敗仗之前，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國家。然而王國與其他各國張開了共同戰線，對帝國領土發動侵略行為，帝國因此滅亡了。
就連那樣的帝國，我甚至也覺得有些人應該活下來。那些人比起王國這些無情的民眾遠遠優秀許多，比任何人都為國家的未來著想。
『梵爾托涅‧馮‧菲爾修德弗』。
她是如今已經滅亡的帝國的皇女，我曾被她救過一命。
那位女性有著猶如白雪般白皙的秀髮，漂亮且堅定的藍色眼眸給人深刻的印象。但很可惜的，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她被處以斬首之刑，結束了那短暫的生涯。儘管是戰敗國的皇女，她直到死前的那一瞬間，表情也依然高尚凜然。
──可以的話，我希望她能活得更久一點。
在戰爭時期，於火花四濺的戰場上，我曾好幾次遇上梵爾托涅皇女。雙方處於敵國，彼此的命運是互相殘殺，但我偶然有好幾次在視野當中捕捉到她的身影。
起初，我是發自內心打算殺了她。想要為了自國討伐帝國的旗幟。然而，我這樣的計畫，並沒有簡單地實現。
『接招……！』
『礙事！把路空出來！』
『不會讓你過去的。』
『唔……！』
帝國軍的布陣相當嚴密，在抵達她所在的位置之前，我身上就已經遍體鱗傷。手上的皮破得亂七八糟，甚至連握劍都會感到痛苦。在滿臉是血的狀態下，視線也相當惡劣。全身到處都感到劇痛。我忍受著這樣的痛苦，一步又一步地前進，當時的模樣應該與亡者沒有兩樣。
『唔、咕……』
儘管拖著沉重的步伐，我依然往前邁進。
行軍速度慢到驚人，也不斷地吐血。原本應該在戰場一同奮戰的夥伴，如今已誰也不在。他們全都死了。
而我……在抵達皇女面前時，也因為迎戰帝國軍的士兵而滿身瘡痍，處於瀕死狀態。
我意識模糊。口中充滿血的味道，從眼眸滴下了猶如淚水的鮮血。除此之外身上也濺滿了敵兵的鮮血，本應是黑色的鎧甲已染成一片血紅。
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揮劍。
我的劍變得遲鈍，無法觸及到她的脖頸。
『我……還不……』
心中滿是悔恨。然而，我什麼也辦不到。
『……還不能死。你想這樣說嗎？』
她為了俯視我，在我面前蹲下。
『……沒錯。我還沒有……完成任何事。』
現在回頭想想，我對自己為何那麼想活下去感到不解。
並非有什麼目的。我明明只是在思考如何殺死敵人，竟然大言不慚地說什麼『還沒有完成任何事』，當時的我確實陷入了混亂。
『呼……我還能、戰……鬥。』
只能勉強動著嘴巴，身體無法隨心所欲地動。
與皇女交談的短短幾句話，就是我臨終前的遺言。
我如此心想，設法努力地維持住意識。
『啊，可惡……』
視野突然變得狹隘。
想必我也會被吞噬在黑暗之中，成為亡者的夥伴吧。已經再也動不了……看不見……感覺不到。我有許多遺憾。可是，我認為自己的生涯就要在此結束。
──但是，我的性命沒有在這時消失。
『既然你盼望自己活下去，我就絕對不會讓你死。振作點。我現在就為你施加治癒魔法。』
面對身為敵軍士兵的我，她不吝伸出了援手。
微微擺盪的美麗白髮隨之映入眼簾。
『……妳為何……要救我？』
我擠出沙啞的聲音，詢問她這麼做的理由。
『那是因為……這個嘛。只是在回報過去的恩情。沒有其他意思。而且你還不能死對吧？對於盼望著未來的你，這麼做應該有益無害。你就乾脆地接受我的好意吧。』
她這樣說完，在治療結束之後便當場離去。
她的背影比她的身形看起來還要巨大許多。
我與她幾乎沒有交集。在王國與帝國的關係還不壞的時候，我曾經在王都的士官學校與她交談過短短的幾分鐘……真的就只有這樣。
我不記得自己曾施恩於她。所以，我反而深深認為自己欠了她一個人情。
『我們又見面了呢。如何？這次也要互相殘殺嗎？』
每當輾轉移動到下一個戰場，我就會屢屢遇見梵爾托涅皇女。
她沒有讓護衛陪在自己身邊。
她會活用高超的體能、魔力以及指揮軍隊的能力，在最前線戰鬥。實在不覺得這是一國皇女該做的行為。可是，半吊子的士兵傷不到她一根寒毛，想必是因此才被認可這麼做的。
更何況，梵爾托涅皇女率領的帝國軍擁有壓倒性強大的實力。
證據就是他們在各地接連擊敗了王國軍。原本，一看到身為敵人的她應該要立刻討伐。然而現在的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我不打算與妳互相殘殺。因為我還沒有不知羞恥到會對救命恩人刀劍相向。』
每當與她見面，高亢的感情就會自然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