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擇坐在椅子上，看著滿桌的生肉、海鮮，雙手放在大腿上不敢動。
張文炩說要吃燒烤，但韓擇沒想到，居然是有包廂，有服務生幫你烤的那種。
「韓警官，你喝嗎？」張文炩不等韓擇回答，就拿起酒瓶，倒進韓擇的酒杯裡。
雖然的確是飲料沒錯啦……
「我還在工作。」
「你醉了的話，我會送你回去的。」
「哈哈……」韓擇在電視劇裡看過，權貴要喬事情或收受賄賂的時候，就會選這種高級料亭。他坐立難安。
從張文炩的穿著打扮來看，他不是個愛炫富的人，但因為全身上下都透露著他很習慣這種場所，那種「習慣」讓韓擇將這個男人劃分到「不能碰」的領域。
「畫家老師——」
「叫我的名字。」張文炩瞥了服務生一眼，對方放下烤肉夾，識相地出去了。
就連那一眼，都讓韓擇覺得這個人跟自己不一樣。如果張文玲是一個想要追求他的男人，韓擇是絕對不會選擇這個人的，因為他知道，人還是跟自己相近的圈子待在一起就好。
「文炩老師，我問幾個問題就離開——」
「為什麼？你不想跟我吃飯嗎？」張文炩很快接話，快得讓韓擇沒有機會反駁，「說到大學生，就會想到燒烤。我以前在國外唸書，都沒有機會跟朋友一邊吃烤肉，一邊喝酒……」
張文炩說著，把烤好的肉夾到韓擇面前的小盤子裡，「這次難得有機會到學校當講師，我都覺得自己變年輕了。」
「你看起來也沒多老啊……」
韓擇不小心把心聲說出來了，他趕緊閉上嘴巴，但張文炩卻像捕捉到旁人沒有注意到的小細節般，很開心的樣子。
「韓警官，你好像跟我差不多大，就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刑警了，真厲害啊……」
「哪有獨當一面？不過就是……這個樣子……」被這樣突如其來地奉承，韓擇感到很不適應，愈來愈有自己是來收受賄賂的感覺了。
「吃啊，怎麼不吃呢？」張文炩夾起一塊生魚片，大口吃下。
韓擇想起不知道聽誰說過，如果在電視劇裡有反派吃生魚片的鏡頭，通常暗喻著弱肉強食，代表這類型的反派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文炩老師，為了進行中的保護協議，我有必要瞭解你的日常行程。」韓擇依然沒有動筷子，他拿出小筆記本，「你每週三會到學校當講師，那其他時間呢？」
「我都在家。」
「有固定會去的地方或固定的作息嗎？」
「早上會去慢跑，這個算嗎？」
「……」韓擇默默把運動的習慣記錄下來，「你還有在別的地方開課嗎？」
「我不開課的。」
韓擇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張文炩不是在學校當講師嗎？怎麼又說自己沒開課？這不是自相矛盾了？
「韓警官，我可沒有從握筆開始教他們怎麼畫畫。我在學校講的是藝術史、藝術概論和理論……我自己編出來的就是了。」
「原來如此。」
如果張文炩不說明，韓擇還真搞不懂兩者的區別。但他突然想到人數多寡的問題。
「文炩老師，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選擇在大學開課呢？是待遇比較優渥嗎？」
韓擇會這麼問，是因為大學進出的人很多，且教室是開放的，時不時就有人用手機錄影，並不是只有修這門課的學生才能看到張文炩的「表演」。張文炩接觸的人愈多，人際關係就愈複雜，調查起來就愈困難。但如果今天是小班制的課，韓擇就可以一個一個調查了。
「待遇有沒有比較優渥，我不知道，因為這是畫廊替我安排的，錢的問題你去問他們比較瞭解。」
「藝術家談錢就俗氣了嗎？」韓擇故意小聲地把心聲說出來。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
張文炩態度大方，微笑坦然，倒顯得俗氣的人是韓擇了。韓擇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
「我倒是知道一件事。」
「是……？」
「我用的顏料並不便宜。」
「啊？」韓擇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
「像你今天看到的『舞台』，都是助理提前過去佈置的，材料成本也都由畫廊支出，學校並沒有提供那些設備。」
——他把整幅畫燒掉了耶！韓擇光是想到那幅畫可能的價值就傻眼，「把價值九位數的作品燒掉，你不心疼嗎？」
張文炩疑惑了一下，「嗯？我做過那種事？」
韓擇頓時感到莫名其妙，「你在上課的時候，不是把畫燒掉了嗎？」
「喔，那個啊……哈哈！」
張文炩輕輕笑了起來，眼眸迷人又瀟灑，「價格跟價值一樣，都是人賦予的。而且時間那麼短，完成度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可不認為它有什麼價值。」
張文炩話裡充滿自信與自傲，這些都是會讓人覺得不好親近的特質，如果是在學生面前講這些，很可能已經在網路上被罵爆了。韓擇突然可以理解為什麼有人在課堂上嗆張文炩了，因為有一些太高調的發言就是會讓人不爽。
不過關於畫作價值這部分，韓擇原本也是這麼認為。把一幅畫炒上九位數？什麼鬼？
但在看過張文炩的「表演」後，他懂了，梅迪奇畫廊和張文炩都不是等閒之輩。
梅迪奇畫廊既然是最頂尖的畫廊，就不會選一個平庸之人來砸自己的招牌。一個人說這個人厲害是不夠的，要有很多人都說這個人很厲害，才會有更多人相信這件事，讓這個人的價值水漲船高。
「韓警官，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你為什麼要請我吃飯？」韓擇再三思量，還是決定直接問。
「因為我沒有朋友可以一起吃肉喝酒。」
張文炩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說話間又充滿無奈，「這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實話……
因為工作的關係，韓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有在人前和顏悅色，人後會打老婆的，也有在外面逞凶鬥狠，回到家卻是好爸爸的。說一套做一套的他看多了，為了減刑或個人利益而睜眼說瞎話的也不少，所以韓擇知道一個人都會有很多面向。
「韓警官，快吃吧，肉冷掉就不好吃了。」
「……」
那麼，張文炩的面向又有哪些呢？
「要你吃一口還真難。」
張文炩眉眼下垂，嘴角含笑。但當他再次望向韓擇的時候，笑容多了幾分魅惑，「我以為你是狗，想不到是貓，貓咪都不喜歡吃別人給的東西的。」
韓擇搞不清楚這男人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試探了。
「你……喜歡畫畫嗎？」他突然問。
「這跟抓跟蹤狂有關係嗎？」
「沒有。」
韓擇想把好感藏在心底的，但是藉機認識一下不為過吧？如果對方在試探的話……反正案子結束後，他們就不會有任何交集了，不如趁現在多瞭解一下，就當作在蒐集證據。
「喜歡啊。」張文炩淺淺地笑著，「不喜歡還做到現在，那不是自虐嗎？」
「那上台表演呢？」
「……」張文炩顧著吃菜，彷彿一種變相的沉默。
韓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問，但即使張文炩談笑風生，他還是認為張文炩不像一個喜歡社交的人。
直覺告訴他，張文炩更像一個喜歡獨處的人。但畢竟只是直覺，可能不一定對，且假設他的直覺是對的，那麼一個不喜歡社交的人卻可以在台上侃侃而談，甚至像邪教教主一樣受人擁戴，表示一定下了很多工夫。
就像張文炩的畫技，絕對不是生出來就擁有，一定是花過很長的時間，煞費苦心地磨練技術，才能達到如今的境界。
就像一個埋伏很久的狙擊手，一個獵人。
「比我想像中喜歡。」最後，張文炩微笑著回答。
在韓擇心裡，那簡短的一句話就像一個懷抱夢想的人跨過了重重艱難阻礙，只為了達到理想的目標。
他不知道在張文炩心裡，喜歡的是那些學生，那滿池子的魚。
在韓擇眼裡，這個勇於跨越阻礙的男人就像身經百戰的戰士，是一名強者。雖然警察應該保護弱者，且韓擇也很願意扛起這份責任，但他更容易被強者吸引。難怪他移不開目光。
不過在張文炩眼裡，滿池子的魚就代表滿池子的獵物，為了把獵物弄到手，付出一點努力也很值得。
「韓警官，請不要辜負美食的好意，我覺得我已經很有耐心了。」
這個人有一點危險。
迷人，但是危險。
韓擇不確定張文炩是對每個人都這樣，還是只對他這樣。但他認為自己必須把底線劃清楚，趁還有機會的時候。
「文炩老師，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我會盡快把案情釐清，你需要什麼法律協助的話，在我能幫的範圍，我也一定會幫，你真的沒有必要……」
韓擇沒有說完，只是看著桌上，這麼貴的餐點會讓他有負擔。
「已經超過六點了。」張文炩突然道。
「啊？」
「韓警官，現在已經超過六點了，不是上班時間了吧？」
如果他們是朋友，韓擇就會說「真拿你沒辦法」，然後拿起筷子一笑置之。
但他們不是。
「我平常都工作超過六點。」
「還真辛苦。」張文炩說，又夾了一點菜到韓擇的盤子裡。
韓擇皺眉，板起臉，「今天沒什麼事發生，我就先回去了。」
「……韓警官。」
這一聲叫喚讓韓擇心驚膽顫，因為他有預感，張文炩不像要報案，反而像要……
「想法……只是存在腦中……沒有實際行動，就不犯法吧？」
調情。
怦咚。
怎麼可以那樣想呢？面對一個需要幫助的民眾，怎麼可以只盯著他的嘴唇呢？
「那……那是當然的啊……」韓擇結結巴巴地回答：「怎、怎麼可以從思想上判一個人有罪呢？不然每個人都想搶銀行，只是想而已，我們就要把人抓起來嗎？」
「那如果把想法說出來，會犯什麼罪呢？」
「要看……看當下的情境和當事人的狀態吧？」
「那麼，我現在就很想拿起你面前的酒杯，灌到你嘴裡。如果你拒絕的話，我會先喝下，再吻你。」
「……」韓擇的臉頰在發燙。
不只是臉頰，酒氣像直接往他的腦門衝，讓他全身都在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