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倒伏於戰場之上。
我、犬上學姊與一樹則俯瞰著這一幕。
當只剩下給予魔王最後一擊時，我心中感到不對勁。
「……」
我現在俯瞰著魔王虛軟地攤倒於面前，心中並無喜悅與安心，反而充滿困惑。
可以就這樣殺死他嗎？
擊斃魔王的話，這場戰爭便會結束嗎？
這項疑問於我腦中忽隱忽現。
「為何猶豫？」
魔王凝視著虛空，發出虛弱卻具有魄力的嗓音。
我聞言，回過神來，見到學姊與一樹與我相同，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不認為殺了你是正確選擇。」
語畢，不只魔王，連學姊與一樹也瞪大眼睛。
「兔里……可是，不殺死魔王的話，戰爭就無法結束喔。」
「如學姊所說，你也知道魔王很強吧？」
學姊與一樹所言甚是。
「不過……我認為如果這時候殺了魔王，魔族和人類之間的裂痕就永遠無法彌補了。」
「的確如你所說，我們在這裡殺了他的話，魔族會怒不可遏吧，這麼一來，或許會戰到其中一方毀滅為止。」
一樹聽見學姊的話，依舊露出困惑神情，俯瞰著魔王，道：
「但是，魔王說他要抹殺人類吧？這麼一來，魔王軍也只是他的手段而已，不是嗎？」
『當我還在魔王軍時，目標並不是殲滅人類，侵略是為了讓魔族這種族能存續下去而已……但為什麼魔王會在戰場上，突然宣布要抹殺人類呢？』
與我同化的菲魯姆訝異地這麼呢喃。
然後，對照我在幻影中見過的過去魔王，他目前所說的話也令人覺得突兀。
過去的魔王只是想要一個勁敵，以能宣洩自己過剩的力量而已。
既然如此，現今時代的魔王目的又是什麼？
假設他真的要抹殺人類，所作所為也過於拐彎抹角。
「……」
當我們三人舉棋不定時，時間分秒流逝。
「嗯……？」
我不經意地望向四周後，注意到聯軍騎士望著倒伏在地的魔王的眼神。
那是──恐懼、憎恨與憤怒。
『兔里，這……』
「對。」
我對菲魯姆警告似的聲音點了點頭。
眾騎士並非對我投以那樣的眼神，我卻也能因他們的情緒波動，而心生恐懼，我察覺出魔王為何要那麼說了。
「你……」
我對倒伏在地的魔王道：
「打算集人類對魔族的憎恨於一身，自己受死嗎？」
「……」
他並無反應。
不過，我仍舊繼續說：
「我雖然不知道理由，但你虛弱到會被經驗不足的我們打敗，明明是這樣，但你卻在魔王軍瀕臨險境時，親自來到戰場上。」
就算說錯也無所謂。
我為了拼湊整幅拼圖，陸續道出腦中串起的想法：
「你有必須那麼做的理由，然後，你覺悟自己將死……就刻意做出聚集人類敵意的行為，和我們交戰。」
「……真是的。」
魔王原本沉默不語，此時虛弱地輕喃：
「你總會做出出人意表的行動……如此一來，我演這一齣戲，不就顯得很可笑嗎？」
「果然是這樣的吧？」
「……因為魔族已經沒有未來了。」
魔王細語，仰望天際。
他的眼中並無一絲悲壯，甚至有種自嘲的感覺。
「人類與魔族因過去爭鬥，產生了絕對無法彌補的鴻溝，而造成這道鴻溝的責任在於我，我過去出於愉悅和逸樂，一味追求戰爭。於是，魔族至今仍無法與人類和解，繼續敵對，將與逐漸凋亡的大地同歸於盡。」
「……」
「我必須拯救我的同胞，倘若為此，甚至也可以犧牲這條性命。」
我們在魔王所創造的幻象之中，見到了過去的戰爭，造成人魔之間決定性的仇恨。
人類與魔族的關係之所以淪落至此，責任在於魔王也是事實。
「簡而言之，這是一種了斷……唔。」
魔王摀著手臂，坐直上半身，握住一樹的劍鋒，抵住自己的頸部。
一樹見狀，似乎對魔王的舉止嚇了一跳，而定格不動。
「光之勇者啊，你就殺了我吧，我的同胞是無辜的，全都是我命令他們，使之侵略人類。你們要殺死我這始作俑者，結束這一切。」
知道他本意的我們在此殺死魔王，告知眾人『魔族是為了生存，才服從魔王』的話，或許能終結這份仇恨。
然而──
「我不要。」
我身為救命團團員，無法對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視若無睹。
我撥開一樹被魔王握住的劍。
「啥？」
此時，魔王首度露出震驚的表情。
「那麼我也不要，因為照魔王的想法行動，也很讓人不爽呢。」
「……雷之勇者，妳也不願意啊。」
「你想死倒是無所謂，但人類的感情並沒有天真到你死就可一了百了。」
學姊斬釘截鐵地說，對我露出一如往常的陽光笑容。
一樹也甩掉劍上的血，收劍入鞘。
他深呼吸以冷靜下來，下定決心似地開口道：
「……我們也不是自願殺人。」
「……」
「就算你死後能暫時平息仇恨，但不知未來會怎樣，如果你想贖罪的話，反而應該活下去。」
「真是詭辯，任憑我活下去，又能如何？」
「比起死亡這種權宜之計，我認為你應當活著，摸索更好的結果。」
也有人會反對放魔王一條生路吧。
不過，假使魔王一死，魔族對人類的憎恨爆發，這種仇恨的輪迴將持續到其中一方滅絕為止。
「你們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你們真心以為彼此仇視上百年的人類和魔族能修復雙方之間的關係嗎？」
我們的選擇或許只是一種理想。
「菲魯姆。」
當我呼喚她的名字後，便解除同化，讓她現形。
配合此舉，原本飛在遠處的涅雅也站到我肩上。
我望著嚇了一大跳的菲魯姆後，又望著魔王。
「我們原本是敵人，但也能像這樣互相諒解了，只要有契機，就一定有可能。」
「……那過於理想，我不認為有那麼多像你這樣的人類。」
「訴諸理想正是救命團的風格，我從師父身上學到這些，未來也打算一直懷抱著理想，並遵照這份理想活下去。」
無論被人說天真或罵愚蠢，我都不打算扭曲師父的教誨。
我望向涅雅與菲魯姆後，她倆雖然無奈，卻仍願意頷首贊同。
「也罷，既然你都這麼決定了，也無所謂吧？」
「因為我至今為止，親身體驗過你有多麼莽撞呢。」
「……謝謝妳們。」
我真的遇到許多好夥伴。
我再度這麼心想，而眼前的魔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你們有夠天真，這真可謂是苟延殘喘呢……」
魔王宛如喪失惡意，再度躺回地上。
既然決定不殺他的話，應該把他綁起來吧。
正當我試圖挪動精疲力竭的身軀時，一陣烈風驟然呼嘯而過，一名男子出現於魔王身邊。
我們隨即轉為備戰架式，眼前是那名金髮魔族──尼祿?埃爵司。
「……是尼祿嗎？」
「魔王陛下。」
雙方都已經遍體鱗傷了，還要繼續戰鬥嗎!?
不對，現在學姊與一樹也在，只要齊心合力──
「我不打算再戰。」
尼祿朝我們伸出掌心，這麼說道。
「你不打嗎……？」
我的確沒感受到如初次見面時的敵意。
不僅如此，他甚至狀似相當平靜。
「因為我輸給你的師父了，現身於此出自其他目的。」
尼祿這麼說，俯瞰著魔王。
魔王也遍體鱗傷，仰望尼祿後，露出了微笑。
「彼此都慘兮兮呢。」
「屬下認為自己尚不及陛下。」
「哼，你倒也會反唇相譏了呢。」
兩人語帶詼諧，不符合當前狀況。
如此互動後，尼祿忽然對魔王伸出了手。
「是您輸了呢。」
「這樣啊……對，如你所說。」
尼祿鄭重地這麼說後，魔王便滑稽地笑了起來。
「……我用盡現在所有的力量，卻仍敗給你們，原本理應同人類對魔族的怨恨一起離世……但被放了一條生路呢。」
「就算苟延殘喘，但活著仍有意義，我今天也學會這件事了。」
「呵，說得也是。」
魔王握住尼祿伸出的手，站起身來，望向我們。
「那就恥上加恥吧。」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以指尖畫出小型術法紋路，用之抵住喉嚨。
結果，他的嗓音變得宏亮到能響徹周遭。
『我等魔族認輸，將全體投降，是你們──人類獲勝了。』
這道聲音迴盪於戰場之上，有如回聲。
四周暫時籠罩於寂靜之中，下一秒鐘──迸出歡聲雷動。
『『『喔喔喔喔────!!』』』
『結、結束了！戰爭結束了!!』
『這樣就……不必再作戰了……』
眾人因為安心而泣不成聲，與一旁的戰友共享喜悅，且沉浸於漫長戰爭終於結束的感慨之中。
我見到這幅畫面，也鬆了一口氣，但不能忘記魔王與尼祿依然位於面前。
「之後將變成怎樣呢？」
「我也不清楚，但這是你們所掌握到的未來。」
甚至連魔王也未曾預料，即代表他無論如何都打算在此赴死吧。
「我會向林格爾王國派出使節，就交給你們的國王決定我們的處置吧。」
「好，我會這麼轉達，但要是你毀約……」
「我們已經沒有戰力了，無論如何，這都等於將我們的命運交給你們決定。」
學姊這麼警告，魔王則如此回應。
剩下只能交給洛伊德陛下決定。
我忽然注意到魔王傷口出血的狀況更加嚴重，走向了他。
「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