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處都存在著令人遺憾的事物。
生鏽的鞦韆、已沒有主人的狗項圈、抽屜深處的獎狀、裝飾在博物館中的骨骼標本、膽小鬼的心動、令人懷念的夜空。
這些全都停滯不前。無法與未來有所聯繫,只能待在回憶之中,因寒冷而顫抖似地蜷縮著身子。這樣雖然可悲,卻同時帶有一絲絲安穩,至少它們再也不會因什麼事物而受傷。
我的日常生活也是這樣就好。
就像所有故事全都完結,一切由終章的翌日開始那樣,我一直都在追求工作人員名單播放完、觀眾離開座位後的那種靜寂安心感。
「你和我很像吶。」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說道。
「哪裡像呢?」我詢問他。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露出看起來彷彿很痛苦的表情笑道:
「簡直就像在試圖避開愛行走一樣。」
他是一名長得像高腳落地燈的青年,身形弱不禁風隨時會倒,戴著一頂寬沿黑帽,聽說比我大一歲,所以他應該是十七歲吧。不過看他的模樣並不像有在聽課,基本上都待在學校屋頂,一面翻閱從圖書室帶出來的書,一面喝著盒裝番茄汁。
我們靠著銀色的欄杆,並肩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我心想差不多該準備一件外套了。待在座落於半山腰的校舍,而且還是屋頂上的話,根本就沒有物體可以擋風。這時已經是十一月中了,之後氣溫還會逐日下降。
「結果我還是無法愛任何人。」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含住番茄汁的吸管,又馬上鬆開。
「又或者打從心底只愛她一個人也說不定,這點我就不清楚了,記不得了,無論哪種情況都一樣啊。」
他當然不是貓。
也肯定沒有活過一百萬次。
但他的前世也好,他活過幾次也好,這些事都與我無關。他自稱是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因此我認為那就這麼稱呼他吧。
「你想像過家貓的人生嗎?」他問。
「既然是貓就不能叫做人生。」我答。
「我還不習慣人類的語言啦,你可不可以不要太講究。」
「嗯,是我不好。」
「我喜歡坦率的人唷。不過無法對家貓坦率的人,不管哪裡都找不到啦。」
「你到現在都還被誰豢養著嗎?」
「怎麼可能,在這裡的就只有棄貓和被捨棄的人而已。」
「真可悲啊。」
「就是說啊,可是比起家貓的生活或許還是稍勝一籌。比起跟已結束的愛的殘骸糾纏不休,我倒寧願被乾淨俐落地拋開。」
「我無法想像已結束的愛是什麼模樣。」
「你說了像夢一樣的話呢。」
或許吧,我回答。接著漫無目的地仰望天空。
要說像夢一樣的話,這裡的生活才像一場夢。
我們學校的正門口掛著「柏原第二高級中學」的門牌,然而我不記得曾經從誰的口中聽過這個名字。因為這是小島上唯一一間學校,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沒有必要為它留下專有名詞,只要說出「學校」兩個字就萬事足矣。
這座島與外界隔絕,對我們而言,世界幾乎就是這個面積約七平方公里左右的彈丸小島,而且其中七成是無人居住的山岳。我來到這座島上差不多經過了三個月,但對於這裡的生活仍然欠缺真實感。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說:
「家貓的工作就是被人疼愛,凡事只要變成工作就會產生疲勞,我已經受夠了被疼愛的感覺。」
你說了像夢一樣的話呢。我給了回應。他只是聳聳肩,似乎對我的話聽而不聞。
「我在一百萬次的人生之中,針對幸福思考了一百萬次。」
「有得到答案嗎?」
「如果中途得到答案,就不會思考了一百萬次。」
「說的也是。」
「不過我大概猜得出來,其實幸福就像在感受風。」
「好詩意啊。」
「普遍來說貓都是詩意的,你遇過沒有詩意的貓嗎?」
「說不上來,因為大部分的貓都不說話。」
「沉默就是詩意啦。」
他以「這不是常識嗎」的眼神朝我一瞥,然後又含住番茄汁的吸管,回到原本的話題。
「所謂的感受風啊,意思就是在移動。假設有一面大大寫下幸福二字的黃色旗子,孤零零地豎立在一處。」
我想像起這面黃色旗子,它就在遙遠的地方,立於汪洋大海對岸那隱約可見的大陸上,在沒有風吹拂的狀況中無力地下垂。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繼續說道:
「不過,並不是僅僅待在旗子下縮成一團就行啊,無論那是怎樣的樂園、多麼令人滿足的地方,一旦停滯就不能稱作幸福。朝著旗子一點一點前進,這段移動過程才是幸福的本質。」
「我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
「是吧?也就是說和家貓正好相反啊,所謂的幸福。」
「而且也和這座島正好相反。」
我們無法移動到其他地方。
或者我的理想本來就是這樣,和任何地方都沒有聯繫。
「你說得很對。」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瞇起雙眼,淺淺地哼笑了一聲。
之後我們聊了好一會兒,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內容。例如貓的自由與風的自由之間的差異,例如關於沒有語言的動物如何思考。大部分都是由他提出他的見解,然後我再加以附和,因為他總是埋首於書本間,偶爾也想找人聽他說說話吧。
我喜歡單純附和他人的話。這當中尤其喜歡不帶具體性、不會影響到現實、既不損人也不助人的話題,所以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在一起時很愉快。
但是當夕陽西下時,我再也耐不住寒冷,站起身來。
「要回去了嗎?」
「嗯,明天還會再來啦。」
我們短暫地面對面,彼此交換了道別的話。
「再見。」
「再見。」
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的後方是一片懸浮著夕陽的天空,還有在夕陽輝映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邊與山麓下各有一塊宛如身軀蜷縮著的小貓般的小規模聚落。屋頂有紅色也有藍色,不過牆壁大多漆成白色。為何外牆反而要用最容易被弄髒的顏色呢?有點不可思議。
風景中明亮的部分已全被夕陽染成淡粉紅,四處都有深色的影子屈身落腳。一道階梯從山腳下的聚落一直延伸上來,連接到我們位於半山腰的學校。
這裡被稱為階梯島。
階梯由此繼續延伸到山頂,據說山頂有座魔女居住的宅邸,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
這是階梯島的故事。
生活在島上的居民約有兩千人。商店數目不多,因此也時常令人感到不方便,但這裡既不會發生能稱得上案件的案件,晴朗的夜晚又能看到充滿震撼的星空,我們在此過著平淡安穩的日常生活,沒有人能離開這座小島。
沒有人知道我們為何會來到這座島上,所有人都把當時的記憶忘得一乾二淨。
以我為例,我大概喪失了四天的記憶。
我來到這座島的時間是八月底。我還記得自己二十五號走出家門,為了前往書店而穿過附近的一座公園,然後記憶在此戛然而止,之後恢復意識時是二十九號,那天我已莫名其妙地站在階梯島的海岸上,追兔子追到掉進洞穴裡的愛麗絲還比較能令人接受。這座島上的居民都是跳過過程,不知不覺間迷失在這座島上。
這裡似乎是被丟棄的人才會前來的島嶼,人們如此口耳相傳。
不知道究竟是被誰、以怎樣的方式丟棄,也很難想像用來丟棄人的島嶼真的存在於現代社會之中。
不過,在聽到「這裡是被丟棄的人的島嶼」時,我卻不可思議地坦然接受了這個說明,並沒有特別感到難過或混亂,只是恍然大悟「啊,原來我被丟棄了」。接下來,甚至還一副事不關己地思考到才只有十六歲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這樣的人生真是相當艱苦啊。大概是因為缺乏真實感吧。
事實上,來到島上後,我幾乎都沒有遇到有關住的地方、食物等現實面的問題。之後的三個月,我悠然自得地過著平穩的生活。到島上唯一一間學校上課,住在位於山腳的宿舍,心血來潮時還可以稍微打點零工,偶爾到屋頂上和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聊天。回想起來,日子反倒過得比我造訪這座島之前還來得更安定。
階梯島這個地方當然充滿謎團。
這裡的由來?是個怎樣的地方?沒有人能正確回答得出來,甚至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個即使並不正確但具有說服力的說法。
有人忿忿地表示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又有人一臉興奮地揚言這裡是政府祕密建立的實驗設施,還有傳言說這裡是高價收購廢人的企業擁有的島嶼,也有人把這一切歸咎成一場夢,無論哪一種都是缺乏根據的說法。
關於這座島,我持有一種假說。
那是個跟死後的世界相同,不,或許還更偏離現實的假說,跟高價收購廢人的企業這種傳言能成立相比,我的假說更令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