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獨自開車回家，載上小六一去了醫院——昨晚小六一趴在他身上一直嘟噥著牙疼。
他把小六一拎進牙科部，醫生像獸醫一般嫻熟又淡定地拗開那口專咬人的小老虎牙，指給青龍看，「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能每天都給他吃蛋糕，你看這牙蛀的。」
「要拔嗎？」
「要拔。」
小六一茫然地睜著眼睛，看著醫生拿著鉗子走近，還沒有意識到危險逐漸靠近。
青龍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偷偷堵住耳朵——
果然，下一秒小六一「嗷」地號出了聲！
回家的路上他都不肯理青龍，摀著腫腫的腮幫子，縮在座椅裡一言不發。青龍一邊轉方向盤一邊跟他說：「回家要好好刷牙，蛋糕以後不能每天吃了，一個禮拜吃一次好不好？」
「哼！」
還會哼？青龍瞥了他一眼。
小六一嘟著嘴含含糊糊地說：「唔嚕嚕嚕嚕。」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唔嚕嚕嚕嚕！」
「是醫生說你不能每天吃，又不是我。」
「唔嚕嚕……」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回了家，小滿坐在客廳沙發上抱著一個玩偶發呆，看見他們回來，很開心，但不敢站起來——她第一次來月事，還不習慣那種感覺。
小六一炮彈一般彈到她身上，先給她看自己腫起來的嘴，然後說：「唔嚕嚕嚕。」
「拔了兩顆牙哦？給我看看。」小滿軟軟地說。
「唔嚕！」
「不疼不疼，痛痛飛飛。」小滿把自己的玩偶給他，「給你玩這個。」
兩個孩子在沙發上親暱地玩成一團，女傭在一旁看得很感慨，「這兩個孩子感情真好啊！少爺您看，小少爺嘰哩咕嚕說的什麼，只有小姐才聽得懂。」
青龍對她道：「讓張叔把儲藏室那張折疊床搬到我房間裡，妳去鋪床單。」
「好的，少爺。」
「唔嚕嚕嚕嚕？」小六一聽到這句，抬頭瞪了眼。
「你自己有床不好嗎？」青龍回道。
「唔嚕嚕嚕嚕！」
「我不跟你睡，你重死了。」
「唔嚕！」
晚上小六一很委屈地睡在自己那張小折疊床上。
他從小住在破屋子裡，都是跟姊姊擠著睡，突然間被告知不能跟姊姊一起睡了，好吧那還能睡大哥哥吧？結果第二天大哥哥也不讓睡了，頓時落入被拋棄的孤苦心境。加上他此時嘴巴還腫著，拔了牙的地方隱隱作痛，雖然遠遠沒有以前挨打痛，但第一次嚐到被大哥哥「背叛」的滋味，傷心死了。
「你都十歲了，是大男孩了，大男孩要自己睡。」青龍一邊哄他，一邊將放在枕頭上的木偶娃娃塞進他懷裡，讓他抱著睡。
這時他才發現這個木偶是小滿的那個——想來小六一自己那個已經被拆得不成樣子了。
他這段時間看出來了，姊姊有任何好東西、好吃的、好玩的，都會毫無條件地讓給弟弟，不管自己有多喜歡。而弟弟是個護姊狂魔，除了青龍和家裡的女傭，任何人靠近他姊姊他都會擋在前面，齜出小獠牙。
青龍沒有親生的兄弟姊妹，有點羡慕他們這般友愛。不過想想從小一起長大的阿應，他還是笑了——少年時他跟阿應結伴出去打架，阿應擋在他面前惡狠狠的樣子，不也跟這隻小老虎一樣？
他跟阿應在同一條街上長大，性情雖南轅北轍，兄弟感情卻一直很深。阿應敬他是兄長，只聽他的話，兩人唯一一次反目是在一年多前，他父親建立了驍騎堂，他不讓阿應拜堂入幫，因為「一日入江湖，終生不得出，你還有你爸的紋身店要看顧」。阿應不甘一輩子只做紋身師傅，背著他找了葛叔，由葛叔「引薦」磕頭入幫，他氣憤不已，差點跟阿應絕交，最後當然還是被阿應嘻皮笑臉地哄回來了。
阿應再三向他保證「就算入幫也只聽你的話，絕不亂來」，還硬拉著他結拜了金蘭兄弟，指天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青龍一邊想著，一邊給小六一掖好被子，心裡盤算著還是多叫阿應來家裡玩玩，跟小弟小妹熟悉熟悉，畢竟也算是阿應的弟妹了。
對大人來說，這個時間還早，他沒有睡意，靠坐在床頭看著帳本。小六一推開被子，偷偷地看他。
「睡覺。」他溫和地說。
小六一又將被子摀了回去，裝模作樣地閉上眼。
青龍翻了一頁帳本，心裡很安寧。他沒有養過小動物，現在覺得自己養得還不賴。
過了幾分鐘，門外突然有人敲門，女傭在外說有他的電話。青龍下床去接，聽見阿應在那頭急促地道：「青龍，出事了！你快來春華會所玫瑰號房間！」
青龍放下電話，剛走出一步，就發現自己腿上掛了個東西——是穿著內褲光著腳的小六一。
「我有急事要出去，你快回去睡覺。」
「唔嚕嚕？」
「沒什麼，你先睡吧。」青龍心裡焦急，動作也略微粗魯了些，將他強行從自己腿上剝下，抱著他快步回房塞回床裡。
小六一窩在被子裡眼巴巴地看他，青龍頭也沒回，關上臥室門走了。
不久後，青龍腰後掛著兩把刀，出現在春華會所門外。
這是城寨內一處有名的「雞竇」，與他之前殺了群英會大佬的春華飯店相距不遠——他今日將錢包扔給阿應，讓他帶弟兄們來玩玩，難道是阿應遊玩的時候出了事？是群英會的人來報復嗎？
擔心阿應已經被扣，有人在此伏擊，他從後門潛入春華會所。一路所見盡是燈紅酒綠，醉醺醺的食客攬著鶯鶯燕燕，並無任何危機之象。他心中生疑，戒備地一步步走近阿應與他約定的房間，貼在門板上，伸出一隻手緩緩推開虛掩的房門。
房間裡一片漆黑，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從腰後摸下刀來，挪步踏入房內，身後卻突然有人撲住他的肩膀！
他向下一弓腰，試圖將對方頂翻在地，然而對方對他的招式一清二楚，雙臂一滑，向下摟住了他的腰，兩人掙扎著翻滾在地。青龍很快騎在對方身上，揮刀欲刺，對方趕緊格擋他的手腕，急道：「是我！是我！」
啪嗒！
電燈的開關聲響起，室內亮起曖昧的紅色燈光，青龍驚訝地看著被自己壓在身下的阿應。
阿應的臉頰在剛才的爭鬥間被刀鋒擦傷，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就這樣帶著血，嘻皮笑臉地道：「Surprise！」
青龍聽不懂他嘴裡的鳥語，抬頭一望——房間的大圓床上坐著三個赤身裸體的靚女，手腕和大腿上都纏繞著紅絲帶，正對著他們搔首弄姿。
「驚不驚喜？」阿應笑道。
青龍震驚地看看靚女，又看看他，最後從他身上爬起來，厲聲問：「你瘋了嗎！」
「Sorry啦，不該嚇唬你。」阿應仍是嘻皮笑臉地道：「來認識認識這三位『佳麗』！分別是小春香、小桃紅、小無雙，怎麼樣？特地為你準備的，而且還是用我的錢，算我孝敬大佬的！」
青龍面目鐵青地扔開手中的刀，刀砸在阿應身旁，發出冷硬的聲響。他一聲不吭奪門而出，阿應追在他身後拉他的手臂，他反手狠狠將阿應摁在走廊的牆上！
阿應的衣領被他緊緊提著，呼吸艱難，卻還是笑道：「怎麼了？為什麼不高興？你從小見了女人就跟見了鬼似的躲出老遠，該不會真跟那些人傳的一樣，你喜歡男人吧？」
「你少胡說八道！」青龍怒道。
阿應收了笑。
「是我胡說八道嗎？你該聽聽外面那些人是怎麼說你的！他們說你是兔二爺……」
話沒說完，他臉上就挨了青龍一拳——咚！
青龍震驚地看著他迅速泛紅的顴骨，鬆開他後退了一步。阿應面無表情地摀著自己的臉。兩人沉默地站在走廊上。
一位醉客在這時攬著一位穿著紅綢裙的佳麗，從他們兩人中間擠了過去，「讓開啊讓開！別擋道！」
等他們走遠了，阿應低著頭，突然開口：「從小你都捨不得打我，十幾歲的時候我們鬧著玩，我不小心將你從樓梯上推下去，摔斷腿，你都沒罵過我一句。」
「……那次跟這次不一樣，這次你太過分了。」
「我怎麼過分？」阿應抬起頭瞪他，「你知道外面怎麼傳你的難聽話嗎？傳到連我們自己的馬仔都這麼說！我能幫你搧馬仔嘴巴、封他們的口，我能封住道上所有人的口嗎？和宏幫的黃二爺你知道吧？出了名的兔二爺，明裡暗裡都遭人鄙視遭人罵，前年在他養的小兔子床上被砍死了，和他那姘頭的屍體光著屁股一起被拖出來遊街！整條街的人都出來圍觀插男人屁眼的雞巴究竟長什麼樣！連他自己的馬仔都笑話他，不肯認他是大佬！」
阿應說著上前一步，將青龍推在牆上，硬扣住他手臂，狠聲道：「二十幾歲的男人誰沒點正常需求？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要像個良家閨女般守身如玉，你哪怕裝模作樣總要泡泡窯子！你是太子，未來的龍頭大佬，你在江湖上的名聲不能出一點差錯！」
青龍狠狠掙了一下，阿應仍不肯放開。他掄手要再揍阿應，阿應擰著腦袋直視他的鐵拳，沒躲沒讓。
握得青筋暴起的拳頭在空中凝了半晌，青龍最終洩氣地放下了手。
他扔開阿應，衝進房間，「砰」地摔上房門。阿應背靠著門邊，一屁股滑坐在地，摸了摸自己腫脹的臉頰。
房內傳來女人高亢的呻吟聲。
阿應抬臂擋住眼睛，放鬆而疲憊地、緩緩吐出了一口長氣。
青龍把自己關在浴室裡，洗了一夜澡。女傭早上起來發現他的異樣，擔心地去跟老爺匯報。
郝威披著睡衣去浴室門口關心兒子，小滿和小六一也一起來了，憂心忡忡地躲在幾步外偷看。
「出什麼事了？」郝威拍著門問。
許久沒聽到回應，他回頭看了眼小滿和小六一。
小滿小小聲地喚道：「阿伯。」然後扯扯小六一的衣角。
「嗷伯。」小六一含含糊糊地也道，然後從肚子裡咕嚕出好大一聲。
郝威好笑地又拍拍門，「快出來吧，再不出來，我讓老劉撞門了。」
「我沒事。」青龍在裡面道。
郝威跟兒子感情還不錯，但從前父子間不容易交心，他不知道兒子腦袋裡成天都在琢磨些什麼，「你那兩個小東西關心你，早飯都不肯吃，餓得肚子咕嚕叫。」
他把小六一招過來，舉高貼在門上，「你自己聽聽。」
小六一挺羞澀地咕嚕出一長串。
不一會兒，青龍打開門，從郝威手裡接過小六一。他上半身赤裸，只在下身圍了一條浴巾，渾身都是濕漉漉又冰冷的水氣。小滿一見此景，霎時滿臉通紅，扭頭咚咚咚跑上樓去了，女傭也有些尷尬，不敢直視那美好的青年肉體。
「沒事吧？」郝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瞥到他背後的抓傷，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他覺得好笑，推了剛開葷卻還沒開竅的兒子一把，「上樓去披件衣服，別著涼。」
青龍垂著眼沒回話，抱著小六一往樓上去了。
小六一被他身上的濕氣嗆得打了個噴嚏，青龍修長而結實的胳膊圍繞著他，他好奇地戳戳青龍硬邦邦的三角肌，又趴在他肩頭看他背後——青龍背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甲抓痕，被水泡得發白。
小六一很心疼，摟著他脖子說：「咚咚飛飛。」
青龍聞著他身上乾淨而純潔的少年氣息，心裡說不出地難過。
他並不能每時每刻都做一個孝順懂事的兒子、一個沉穩冷靜的「太子」——一個才幾十號人的小幫派，說什麼「太子」？都是笑話罷了。他從來不希望郝威帶回那筆鉅款，也不希望郝威創立什麼堂什麼幫，他厭惡窯子裡那些骯髒女人與淫笑著跟她們嬉戲的骯髒男人，也厭惡自己洗不乾淨的手與身體。
但他知道父親是為了救病重的母親、為了養活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他也知道自己只有做古惑仔的命，他的手從來沒有乾淨過——他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出來闖蕩江湖，這雙手染過的血還少嗎？阿應罵得沒有錯，他只是惺惺作態罷了。
他抱緊小六一，突然也很替這個小小少年難過。
讓不讓這兩個孩子改姓又有什麼區別呢？自打住進這個黑道之家，他們的未來就註定再也乾淨不了了。
下午，欠債人乖乖帶著錢來贖了老婆孩子，一家人抱在一起號啕大哭。青龍將欠債人單獨喚到旁邊，看了看對方包著髒兮兮紗布的手指。
「回去跟老婆孩子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賭錢，也不要再借高利貸。」他說。
「是！是是！謝謝大佬、謝謝大佬……」欠債人頭也不敢抬，忙不迭應道。
青龍看著他佝僂的背影走遠，突然又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虛偽而可笑。
他明知這種人借了一次就再也停不下來，一如嗑「白麵」的人一樣，也明知對方也許連這次還的錢都是在別處借的新高利貸，更明知自己混的是黑道，就是靠這些下作生意來大富大貴……說到底，他還不如阿應活得坦蕩。
阿應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旁，臉還腫著，低頭把玩著一只小鉗子，就是昨天青龍扔到他身上的那只。其他幾個馬仔直覺兩位大佬間發生過什麼，都識趣地躲出老遠。
青龍將收回來的錢摺了一半放入口袋，剩下的一半遞給阿應。
阿應不抬頭，也不接。
「弟兄們都看著呢，你別敗了我在江湖上的名聲，說我跟義弟不和。」青龍拿他昨天說的話逗他。
「你那破名聲關我屁事？」阿應低著頭說。
「怎麼不關你的事？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都怪我昨天不懂事，把我弟弟的靚臉打成豬頭了，對不起。」
阿應嘴角牽了牽，「誰他媽是豬頭？老子天下第二靚。」
「那第一靚是誰？」
阿應抬起頭，咧嘴一笑，「你啊！」
他隨即見好就收，一如往常撲上來摟住青龍，在青龍臉上誇張地親了一大口，把錢抓過去了，「嘿嘿嘿！你們這些臭小子，還不快過來分錢？」
幾個馬仔眼瞧雨霽雲開，趕緊圍了上去，歡呼雀躍，大拍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