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行！」
「因為患者不接受手術。」
「為什麼不接受！」
「也有只想接受藥物治療的患者啊！」
「妳為什麼沒有努力說服患者！」
「啥？你又哪隻眼睛看到我不努力了！」
痛苦的回憶到一半，兼元便聽見了爭執聲。他有些驚訝，循聲來到走廊末端的廁所前，立刻就看見劍拔弩張的兩人。
其中一個是他最近煩惱的根源西蓮六花，另一位則是剛進內科一年的新人天羽安佐子。兼元雖還沒到對院內每個人都瞭若指掌的地步，但從實習開始就待在西蓮醫院的貴重優秀人才，他算是有好好記住的。
印象中的天羽有著直率的性格，一直都是很有活力的模樣，在工作上遇到問題會立刻發問，雖然不見得能夠馬上解決，但兼元認為其積極面對的態度相當值得讚許。
不過聽見對方用如此激烈的口吻回話倒還是第一次……話說回來，畢竟對象是那個六花，被弄到原本強韌的神經瞬間斷裂也是有可能的。
「怎麼了？為什麼吵架？」兼元話剛出口，立刻覺得自己的口吻像是在面對低齡孩童。明明眼前皆是成年人……也許是因為兩人身上濃郁的青澀氣味讓他反射性地如此做吧？
「是她不好！」六花立刻告狀。
兼元忍住扶額的衝動。誰來告訴他眼前的小朋友不是他的部門主任？
「什－－」天羽本要大聲反駁，又礙於兼元在眼前，只得用力吸了一大口空氣，這才說：「是西蓮主任在無理取鬧！」
「我哪有無理取鬧！幫患者開刀天經地義，那麼有趣的患者你們怎麼可以自己私藏！還不快點交出來！我知道你們內科最近在搞那個美國ＲＢ社維新抗癌劑，美國本土實驗的前兩期數據已經出來了，妳有看嗎？」
「那種內部數據我怎麼可能拿得到！」天羽瞪大眼睛。
「白癡啊！用合作研究者的名義寫信去部門要就有了。」
「我只是按照指示投藥的操作者，根本算不上……等等，你也不是合作研究者吧！」
「所以才用內科主任的名義寄信啊，很快就能收到回信了，反正美國人只會對信箱名稱跟信末簽名檔，改那種東西連小學生都會。」
兼元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指去按壓太陽穴。沒見過偽造文書居然還能如此正氣凜然。
「約六分之一的患者使用維新抗癌劑後，白血球異常增生，反而造成對部分一般藥物嚴重過敏，已經有兩例出現對乙醯安酚過敏導致休克。所以說－－快把患者交出來！她的白血球數值已經開始不正常了，我要趁還沒死掉前先切一切！」
「為什麼你會知道檢查數據……不對，什麼叫做趁還沒死之前先切！把患者當成生魚片嗎！」天羽的雙手舉在胸前，手指顫抖，活像下一秒就要往六花的脖子上掐。
「好，我知道了，停。」活像相撲比賽的裁判，兼元伸長手阻在如鬥雞般互瞪的兩人間，只差沒拿把扇子。
然後，他一把將顯然比較好處理的天羽拉到旁邊，盡可能不失嚴肅地道：「把患者資料跟血液檢查結果發給我一份，然後去跟你們主任報告『特例』，剩下我來處理。」
「……我知道了。」天羽僅有幾秒遲疑，最終還是點點頭答應。
望著天羽離開，兼元終究還是要轉回去面對背後那個令他很想逃避的對象。但既然在同一職場，他又是院內公認收拾殘局的專家，就算再怎麼不願，也只能硬著頭皮上戰場。
「說好了要把患者給我，不可以反悔喔！那個……紅葉醫生。」
兼元反射性地皺了下眉。
倒不是那幾乎要勾勾手指約定的幼稚口吻，而是對方在稱呼他之前，視線還偷掃了下他夾在白袍上的名牌。
已經一個多月了，不要說想起他是誰，六花連他「現在」是誰都沒能記住。即便明白因為這種事感到煩躁很愚蠢，也用了時間調適，但至今卻還存著這種近似記恨的情感，彷彿神經在疼痛般，一抽一抽地不適，叫他莫可奈何。
打從知道六花的真實身分以來，曾經因距離而產生的朦朧美已消失殆盡，對方現在只是個讓他不知該從何處下手的麻煩人物……理應如此。但奇怪的是，他以為自己會經常因為那些放飛自我的行為舉止發怒，但實際反應卻沒有想像中激烈。以剛才為例，他只想知道六花與天羽為了什麼起衝突，再找方法解決。
確實在苦惱著，但跟真正的憤怒或令人不安的焦慮仍有段真切的距離。
「西蓮主任，這件事請交給我處理，如果有比藥物治療更妥當的方式，我會請內科那邊盡可能地進行說服。」兼元平板地道。
「喔，那就麻煩你啦！真不愧是老爸請回來的王牌，肯乖乖聽命令的人我最喜歡了。好好表現的話，我的執刀數據全部讓給紅葉醫生寫論文也沒關係喔！畢竟我來了之後，紅葉醫生進手術房的機會變少了吧？那樣有點可憐的說－－」
六花看起來像是真的很開心地道。
兼元將雙眼同時閉起一秒，決定不要去辯駁自己這個月少排好幾台刀的原因是得處理對方惹出的人手調度問題－－被硬拖著加班的醫護員得一一慰問，幫著申請補假，事務局那邊得先打點過，還有班表也得重新調整。
六花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在乎，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孩子，對外界環境的真正運作規矩認知淺薄。
「西蓮主任是因為不滿執刀記錄被竄改才回來這裡的吧？」兼元重新開口。
「……紅葉醫生的消息很靈通嘛！這件事我連老爸都沒說，櫻大心臟外科那邊應該也把情報封得好好的才是。」六花噘起唇，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看來翁瑞佳的情報力果真無孔不入……兼元忍不住想。
「既然如此，剛才為什麼說要把執刀數據讓給我呢？成績被剽竊的感覺不好受吧？」雖然兼元有一瞬間猜測對方是否有針對他的特別待遇，但下一秒就立刻冷靜下來，想起現實很殘酷，六花並沒有把現在的他放在眼中。
「喔……那倒是無所謂啦，執刀幾次什麼的。我只是討厭那個人而已，把自己的名字大大掛在雜誌上，還戴著品味很糟的變形蟲花紋領帶，說是兒童先天性心臟病手術達人什麼的……別開玩笑了！要是看到這篇文章的小朋友指名要那種人開刀怎麼辦？會死掉喔！大人死掉就算了，小朋友不能隨便死掉吧？」六花用力地揮動蓋過手腕的白色袖子。
「就算是大人也不能隨便死的……」兼元咕噥。
而且他也不認為小朋友會去自己翻那種只有業界人士才奉為至寶的醫療雜誌－－不如說看不看得懂漢字都是問題。
但六花沒理會兼元的吐槽。
「那個傢伙可是連最簡單的瓣膜置換都會出包！一開始自信滿滿的，結果裝到中途患者開始心律不整，他就對麻醉醫師大吼大叫。因為太吵了，我就抓旁邊的血袋丟他的臉。」
「嗯……」兼元實在很難說什麼。
手術室裡發生什麼都不奇怪，畢竟每個細小的環節都可能看漏或出錯，因此執刀醫師的技術的確佔了相當重要的一塊，只能慎之再慎之。至於亂丟東西的輕微暴力事件……嗯，他就假裝沒聽見吧。
「不過紅葉醫生大概辦得到吧？雖然比我差勁。」六花嘻嘻笑著，「想要我的數據就拿去吧！反正在這裡不管是誰執刀，都是西蓮得利，我只要等有趣的患者上門讓我切就行了……但這裡好少啊，果然還是得去醫學中心挖幾個來才對！」
兼元沉默了會兒，隱隱約約回想起，以前在酒吧聊天時，對方偶爾會提起「今天進來了有趣的患者喔」這樣的話題。
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對方口中的「有趣」指的並非人格表現。
「要怎麼樣的標準才算得上有趣？」他問。
「那得看了才知道！」六花挺起胸膛，「像是檢查之後數據很奇怪的、內臟位置跑掉的、腫瘤長在凡人很難出手的部位、還有那種因為外力衝擊全身搞得亂七八糟卻勉強活著的，我最喜歡了！」
接二連三的殘酷話語吐出，彷彿把人體當成玩具。
兼元並沒有對此特別說什麼，因為他很清楚，有這種特質的人在醫生中其實佔了不小的區塊，包括他自己都是這類型。區別在於，他的神經並沒有大條到會開開心心將這種話說出口的程度。
突然，他的腦中靈光一現。
「該不會西蓮主任之前到處搗……巡視院內的單位，是為了找尋『有趣』的患者？」
「要不然你以為我在幹嘛？」六花理所當然地反問。
雖然很想回答「搗蛋」，但兼元秉持著長久以來職業訓練下的風度與天賦敷衍過去，「只是對西蓮主任奔放的行為感到好奇，畢竟外科主任在除了外科以外的部門來來去去，過往並沒有這樣的案例，其他職員或多或少都抱有疑問。」
「是嗎？」六花揉了下鼻子，竟顯得有些害羞，「看來我還挺受矚目的嘛……嗯嗯，果然如此有才能的我受到大家關注是理所當然的！」
「咦……」兼元明顯呆了下。到底是多積極正面的思考模式才能將上面這番婉轉勸阻解釋得如此利己呢？
他只得換個方式。
「不過，醫院裡有很多既定的規則，突然改變的話，會給人添麻煩哦。」
「添麻煩？」
六花歪著頭，完全沒有這份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