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千晴出院後的第六天。
他伸手接過「弟弟」遞過來的難喝營養飲料，雖然對過甜的口感與刺鼻的香料氣味極端反感，但他依舊露出禮貌微笑，若無其事地含住已經插在安全拉環開口的吸管。
過去兩個月左右的住院時光，他每天都在喝這種東西，目的單純是補充營養以加快修復身體受損的部分。
醫生說因為他還很年輕，比起給予大量藥物，依靠食物中的養分轉化能量促進自我治療的效果會更顯著。
飲料有三種口味，香草、草莓、巧克力，每種都虛偽得很噁心，但為了蓋過難吃的原料味道，這種假惺惺的程度反而讓人比較能夠接受，正所謂比下有餘。
最初在醫院醒來時，他並沒有立刻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與那些煽情的醫療劇演出相差甚遠，當他模糊地睜開眼時，身邊並沒有圍繞著熱淚盈眶的家屬，只有單調的儀器嘟嘟聲。
護理師在他看得到卻無法觸及的病房一角寫著什麼，他張開口，卻無法說話，嘴唇腫痛，而且幾秒後才發現自己喉嚨中卡著很粗的管子。
就這樣過了約兩分鐘，護理師才走過來，發現他醒了，先輕聲詢問他是否能聽見，在他用眨眼示意後，開始公式化地告知他現在身體的狀況、醫院做了哪些處理，最後才請家屬進來病房探視。
說實話，他當時誰也記不得，很疲憊，也不想理會。穿著隔離衣與帽子的女人與少年著急地在床邊問東問西，他無法說話，甚至懶得動眼皮，腦中一片空白，覺得煩，沒來由地沮喪，理智上知道被關心著，卻覺得不需要。
他在加護病房待了十天，光是終於認知到那個女人是「母親」這件事就花了三天以上－－心情追不上大腦，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對方每天都來探望，他也希望自己能表現得更親近或更熱情，但就是沒能好好地反應出來，或者說，演出來。
慢慢地，他能動一點點手指，再能動一點點腳趾。麻醉退了之後全身開始劇痛，痛到臉部肌肉肯定都跟著扭曲的地步－－這表示他的神經在傳導上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所以至少能笑一笑吧？結果卻連這個都做不到。
喉嚨的管子在清醒隔天就拔了，他卻不想回應任何問話，除了接受檢查時的「嗯」或「啊」等簡單示意，其餘一概沉默以對。
他知道自己從月台掉下去，而且被區間車撞了－－更正確來說，是擦撞到車廂，再反彈回月台底下的水泥牆，造成身體多處複雜性骨折、內臟破損，並嚴重腦震盪。聽說被送到醫院時，他的大腿骨還刺穿皮膚露在外面。
－－真想親眼見一次。
要是這麼說的話，母親應該會激動到暈倒吧？身為一個眾所周知的好孩子，不該繼續讓家長擔心。
但他對那張總是含淚望著他的臉，以及充滿愛卻似乎隔著一層薄膜、怎麼也傳不過來的情感，感到無比地……煩躁。
每天，他都嘗試著不讓這種針對性的厭惡透過眼神或是些微表情露出蛛絲馬跡。這太失禮了，而且不是一個兒子應該有的行為。
而同樣每天都來探望的少年，相較於每天不厭其煩來傳達愛的女人，顯得冷靜而安靜許多，且明顯地充滿了罪惡感。
對方會試著很輕很輕地觸碰他的手指尖，在麻醉效力完全退去之後，痛覺被放大到極限，因為不想開口，他沒有說就算只是被撫摸皮膚也很痛。事後他才知道那是體內的生物電流因為神經損傷而導致傳遞不正常，如火燒，彷彿刀割，但是，完全能夠忍耐。
因為他想看到對方。
就算會疼得全身發抖，也渴望用力握一下那隻冰涼的手。
「哥哥……」
少年往他身邊空著的沙發坐下，聲音有些沙啞。
「怎麼了？」
千晴用笑容完美地掩飾了他討厭這種營養飲料的真實想法。
「哥哥你……忘記我了對不對？」少年低下頭。
「怎麼會呢？」
千晴將鋁罐稍微拿離嘴邊。
其實他習慣一口氣喝完，長痛不如短痛，要是拖太久，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找機會偷偷把飲料倒進水槽沖掉。
「我的弟弟千澄，就讀宇海國中二年級，興趣是足球，喜歡的食物是炸雞塊跟咖哩飯跟蛋包飯，喜歡的顏色是黃色，喜歡的動物是狗，全部都記得喔。」
「……那是Facegood上面的自介吧？」
少年皺起眉，最後無力地推推糾結起來的眉間，「順帶一提，黃色只是我喜歡的顏色之一，我更常買的顏色是湖水色，所以哥哥很久之前買給我的帽子跟去年冬天送給我的手套都是湖水色的。」
「……你還挺厲害的嘛。」
千晴笑著，重新啜起飲料－－果然很噁心，他得多喝幾口。
「什麼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的時候就知道了，因為……誰會一直對著家人笑啊？那很奇怪吧？對客人才會那樣，反正態度很奇怪。而且每次跟我說話之前，都會遲疑幾秒，像是怕會弄錯什麼……」
少年說著，起初還能盯著千晴的眼睛，後來視線就往旁飄開了。
「那麼，揭穿這件事是為了誰好？」千晴問。
「什麼……意思？」
少年終於把視線好好轉回來，面對近似指責的句子，反射性地繃緊臉上的肌肉。
「難為我演得這麼努力，不特別說破才是體貼的行為吧？而且實質上我也沒特別造成誰的困擾……或者說，想起來的話，你會比較困擾吧？『畢竟我是為了救你才被撞到的』。」千晴壞心眼地道。
毫無顧慮地，想說什麼就說出來了。
明明怎麼也想不起來對方，像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身體的每個部分卻又彷彿很懂對方的一切，只是待在附近，望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舒適。
「那、那是……」
「你也不想一輩子被我拿這件事來說吧？在你跟媽都不在醫院時，警察來過了，還帶著月台的監視錄影，讓我確認是否有人惡意為之。雖然記憶都很模糊，但看過錄影就立刻明白了－－不需要理由，我只是想救快掉下去的『弟弟』而已，結案。」
「可是、我……因為那天早上……」
千晴注視著欲言又止的少年。
真可愛啊，頭髮看起來好柔軟，還有這種順從中又帶點抵抗的態度……要是突然親對方一下，絕對會出現很有意思的的反應。
啊……果然是因為想不起來，所以才不用特別去壓抑這種思考吧？雖然自己本來就不會特別拘泥於性別，畢竟可愛的東西就是可愛不是嗎？可愛的話就會想捏進手心裡，可愛的話就會想把對方弄哭……
所以，想不起來也很好。
畢竟他對自己的本質很清楚－－帶有侵略性的控制狂。
而絕佳的餌食就在眼前。
回過神，少年已經解釋完了什麼，內容支離破碎，如果認真聽的話應該能拼出來龍去脈吧？像是那天早上發生了什麼、少年想了什麼、他說了什麼。
但這些對現在的他而言，其實怎樣都好，因為不重要。
總而言之，他曾經豁出命不要，也要救眼前的少年，然後－－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如果這時能像電影裡鋤強扶弱的俠客，在說完這句話後就颯爽騎馬離去，不知該有多帥氣。
當然他沒有馬，甚至到現在都還得拄著柺杖慢慢移動，記憶的碎片不只少了「兄弟」這個關鍵詞，還有其他更多曖昧模糊之處，但他卻頗享受從「男人」的角度望著少年的樂趣，雖然這很奇怪。
「為什麼哥哥只有忘記我呢？明明就記得媽媽！」
少年的語氣稍稍有了變化，聽來像是在指責。
「有什麼非得要想起來的理由在嗎？」千晴繼續微笑。
少年瞪大眼，像是沒料到他居然問了這種問題。
「像……像是、一起的回憶……什麼的……」
那雙粉嫩的唇蠕動著，眼中彷彿帶著淚水，「現在的……現在的哥哥根本不像是哥哥啊！現在的哥哥是別人！」
－－胸口刺痛。
只有一瞬間，千晴感覺腦後竄上了非常冰冷的東西，心情變得複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