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晨七點半,金燦燦的陽光在奶白色牆壁上留下光斑,空氣尚未被陽光曬熱,殘留著昨夜的清涼,空氣裡有微甜的柑橘香氣,晨風吹散了一些,但仍殘留在寢具與衣飾間。
費新淳靠在廚房小窗邊,窗台那兒有幾隻渾圓毛蓬的灰鴿子,他端起熱牛奶時,與停佇休憩的鴿子四目相接,鴿子不怕人地瞪了他一會兒,而後低頭啄理自己的羽毛。
他則就著窗外藍天,喝牛奶,並享用散發奶油焦糖香氣的可頌。
昨晚,費新淳難得做了好夢,雖然已經不記得內容,溫暖悠然的部分仍舊殘留胸口,為冰冷的早餐添增美味。
悠閒時間不到五分鐘,在嚥下最後一口牛奶時宣告結束。
他匆匆洗了澡,用薄荷牙膏刷去口中殘留的牛奶味後,收斂微笑,換上工作中的嚴肅精明的表情,從電子行事曆上確認今日行程,開始挑選衣服。
主要預定有三項,早上幫一名Omega動記憶手術,下午得送一封信,雇主要求他當面把信交給對方,晚上有一名單身Alpha預約商業晚宴陪伴。
三個地點都有一段距離,回家換衣服是不可能的,他得配出一套足夠嚴肅、低調,能進行手術、送信,又不至於在正式晚餐上失態的衣服。
費新淳裸身站在衣櫃前,在全身均勻噴灑氣味中和劑,並在頸側腺體大量抹上藥膏,柑橘香氣瞬間消散大半,不靠近就聞不出來,讓他從稀有顯眼的Omega變成平凡的Beta。
只要中途不補充,中和劑將在傍晚時失效,確保他在晚宴時散發Omega香氣,畢竟那是對方花錢請他的理由。
衣櫃裡依照顏色,掛滿了各種不同材質的襯衫與西裝,費新淳毫不猶豫取下心中的組合。
黑西裝,永恆不變的經典,配上什麼場合都不會出錯的絲質白色襯衫,變換領帶與袖釦搭配不同場合,足夠讓他安然度過今天。
不需要過度正式的背心,繫上深藍色無花紋領帶,配合金色無裝飾領帶夾。
略長的黑色髮絲以髮臘固定成商務型西裝頭,最後套上迪奧黑色雙釦西裝,在胸袋上放置鋼筆,白天的裝束就完成了。
他在穿衣鏡前退後一步細看全身,滿意地確認所有細節都如他想像,把刺繡領帶、鑽石領帶夾與配套的袖釦放進皮包裡,至於道具……
他其實可以不使用任何道具,但是帶著總是有備無患。
飾品區的一角放置著各種造型靈擺和懷錶,修長手指在水滴型綠水晶靈擺、金色鏤花造型懷錶之間游走,最後將靈擺裝飾在外套上。
對鏡中的自己露出充滿自信的虛偽微笑,準備踏上征途。
◆ ◆ ◆
本日案件一
對象:劉冬易
性別:男性,Omega
年齡:二十五歲
態度:不合作
進展:良好
穩定的節拍聲在玫瑰白色的牆壁內回盪,手機裡的節拍器設定在六十,比一般人心跳緩慢,擁有讓人逐漸沉靜的魔力。
兩股不相同的Omega信息素在空氣中和諧地融合,形成溫和好聞的甜美香氣。牆角有個被妥善收斂過的Alpha信息素,沒有敵意也不刻意彰顯其存在。
幾分鐘前還在怒吼說不會屈服的Omega,如今已經失去意識,安靜得像尊瓷娃娃般躺在太妃椅上,雙眼凝望著天花板,像是穿透那裡,望向未知的遠方。
費新淳的手指仍在空中舞動,他擁有一雙比常人修長的手指,小時候總被說適合當演奏家,其實也挺對的,他現在確實是個演奏家,只不過演奏的是人的意識。
劉冬易和一般印象中較嬌小的Omega不同,擁有一百七十幾公分的模特兒身材;鬍鬚稀少,這一點跟普通Omega相同;臉型略短有著中性的清秀甜美,皮膚被養護得無瑕白淨,在婚姻市場肯定無往不利。
費新淳花了一分鐘小心觀察劉冬易的情況,經驗與受過的訓練都告訴他,不合作的人很難真的被催眠,他必須小心假裝被催眠卻伺機攻擊的情況。
在他引導下劉冬易表情平和地閉上雙眼,呼吸輕緩得像在熟睡,身體肌肉都已經放鬆,屬於他的洋甘菊信息素同時變得更甜,像一杯加入過量蜂蜜的洋甘菊茶。
種種跡象顯示劉冬易已經進入催眠狀態。
「告訴我,你在哪裡?」
劉冬易左右轉動了一下頭,才看著某個方向,小聲說道:「他家。」
說話聲音變得細弱無力,這也是進入催眠狀態的指標。
費新淳又確認了一些細項,相信劉冬易已經陷入深度催眠後才繼續推進。
在進行之前,費新淳轉頭看向一直站在房間另一角的婦人,對方未置一詞,僅投以陰冷視線,原本收斂起的Alpha信息素瞬間變得攻擊性十足,但在造成任何危害前離開房間,讓他放手做他該做的事。
Alpha信息素在她離開後不久,消失於室內空氣調節機裡,少了迫人的Alpha信息素,費新淳終於能專心在工作上。
這是一個跟肥皂劇沒兩樣的簡單案例。
從小就讀純Omega寄宿貴族學校的富家子,愛上偶然遇見的建築工Alpha,私奔前夕被他的Alpha母親發現。
劉家是做營養補充品起家的大企業,豈能容許建築工人成為自家兒婿。
建築工人被打發掉後,母親得想辦法確保Omega兒子再度回到掌控之中,以尋求最有利的親事。
於是,一名毫無威脅力的Omega催眠師,經由口耳相傳被人推薦給她。
劉董事長希望劉冬易能在下個月宣佈訂婚,費新淳開了一個稍嫌昂貴但絕對值得的急案價格,雙方談得十分愉快。
而這已經是最後一次催眠,如無意外,今後他不會再出現在劉冬易面前,即使相見劉冬易也不會認得他。
上一次催眠時他已經獲得幾乎足夠的資訊,只差一個問題就足夠將劉冬易推進他準備好的故事情節裡。
他把節拍器調到五十四,單純的答答聲變得更為緩慢,空氣裡的柑橘香氣隨著他精神集中施展催眠變得濃郁,洋甘菊的氣味相形之下淺薄不少。
「他對你動過手嗎?」
「……只有一次……不,那不算,他沒有。」
劉冬易用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的語調回答。
「他對別人很粗魯,但是對我很好,他真的很好。」
不只一次。
費新淳在心裡確認。
催眠是心理治療也是一種表演,就跟魔術師一樣,施術者愈是表現出強大自信,就愈容易成功。
費新淳刻意讓自己的表情變得堅定,並開始進行最重要的一部分。
任務十分簡單,只要往前推進,引導劉冬易進入設定好的劇情裡。
腳本取自各國都有的家庭倫理肥皂劇。
富家子Omega成功與工人Alpha私奔,好在他們尚有一絲理智存在,浪漫的標記之夜裡也有記得避孕。
接著貧窮侵害了他們的生活,一開始只是食物短缺,漸漸的Alpha把所有不幸歸罪於Omega身上,他在無數家暴裡絕望,只好重新向母親求援。
幸運的是,他們的基因互斥,標記沒有完全成功,所以他不必切除腺體好擺脫工人Alpha,這是十幾萬對情侶裡才會出現一對的極低機率。
幸運總是出現在戲劇裡。
費新淳譏笑著自己的肥皂劇,聲音卻刻意溫柔清晰,一字一字在劉冬易耳邊講述劇情,看著這名Omega從快樂跌入痛苦深淵,撫摸不存在的傷口低聲啜泣,淚痕未乾又由痛苦掙扎變得麻木黯然。
與母親重聚時他並不快樂,更沒有安心,表情比承受家暴時更為苦痛,即使被告知他的標記將會隨時間過去而衰退,他能夠抹去一切重新得到另一名Alpha的照顧,也沒有一絲一毫快樂顯露出來,彷彿他不過是從一個深淵跳到另一個深淵罷了。
不過,費新淳並不同情他。
生在權貴之家劉冬易比世界上大多數人幸運,一點小小的不幸將會是他人生的調味品,年老時茶餘飯後的閒聊,他的同情心不會浪費在富家子身上。
費新淳讓故事停留在劉冬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相親時,說得太過只會漏洞百出,這是簡單易懂的道理。
「……一切都會變好。」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費新淳按照職業道德說完最後一段話。
「當我數到一,你會醒過來,忘記過去一切,相信未來一片光明,未來的婚姻會實現你想像中所有美好的一切,所有悲傷痛苦都會過去,只有希望留存。」
肥皂劇台詞順暢地從他口中吐出,每一個音節都是長期練習的成果,讓聲音從聲帶震動引發共鳴,以更悅耳迷人的形式傳遞出來。
這是他做的雙重保險,如果劉冬易努力回憶,試圖打破催眠效果,首先會想起他創造的劇情,大多數案例都會在這裡停下探索,他只聽說過一個案例需要再度催眠。
節拍器調到七十二,近似人類平時心率。
伸展長腿,推開椅子站起身,居高而下地俯視劉冬易。
「三、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