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用擔心。首先，請給我一雙長靴跟一只布袋，這樣您將來就能夠理解，所分得的東西也不見得是這麼糟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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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懷特正在經歷一個非常惡劣的夜晚，因為餐廳的訂位系統出了錯，讓他跟女友雪莉徹底破局了，他手上抓著沒能送出去的玫瑰花束，搖搖晃晃地踏入離那間該死餐廳最近的酒吧，想要把自己灌個爛醉，至少是沒那麼清醒的程度。音樂很大聲，放著他聽不慣的饒舌樂，他喜歡慢歌，所以平時絕對不會來這種品味的店喝酒，但本來就是臨時起意走進來的，就不便在這種細節上挑剔。
店內的客群還算廣，有下班的白領跟大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拉丁裔的DJ輕鬆坐在高處玩轉唱盤，看來今夜好像是特定的什麼饒舌歌手之夜，幾個看起來是樂迷的客人舉手嚷著點播曲目，音樂一下，他們就尖叫歡呼，然後搖頭擺肩地跟上節拍。
史蒂芬心想要是自己年輕個十五歲，應該也能像這樣盡情放縱吧，而現在的他沒有這份心力，也不願把精力耗在這種社交活動上，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居然還握著那束可笑的玫瑰，便隨意扔在吧檯邊，跟酒保要杯威士忌。
「在等誰嗎？」穿著乾淨襯衫，雖然長相魁武，聲音卻和善紳士的黑人酒保邊幫史蒂芬將酒斟上邊問，意有所指地望著那束玫瑰。
「沒，本來要送女人的，但剛被她甩了。」史蒂芬坦率地回答，之所以說出實情是因為他知道酒保這種行業就是這樣，晚上聽客人們的故事，隔天又接受一批差不多的，雖然人人不同，但其實生活都差不多，發洩過後得回歸正軌。
「真替你感到遺憾，冰塊多給一顆？」酒保開著玩笑，將有兩顆冰塊的威士忌推到史蒂芬面前。
「不錯笑。」史蒂芬意思意思地動動唇角，也沒不開心的樣子。
第一杯喝得有些快，第二杯就放慢了速度，疲勞與亢奮開始湧上，他支著頭，瞇起眼，發現自己竟開始習慣饒舌樂了，苦笑著執起酒杯，這時眼角餘光瞄到有隻手慢慢伸向那束玫瑰，身體反應大於思考，他一把捉住那手腕，聽見小小尖叫，再定睛一看，是張畫著黑暗哥德妝的年輕臉孔，從特徵來判斷，應該是亞裔吧。
像被煙燻過的雙眼輪廓，牆白粉底，暗紅近黑的唇。還有光看就覺得疼痛的整排耳環。
「對、對不起、我、我很抱歉，這是你、你的花……」
對方顯得相當驚慌，臉上的羞赧連濃妝都蓋不住。
發現已經嚇到對方，史蒂芬連忙放開手，說：「沒關係，沒關係，是我的沒錯……但你要你就拿走吧，反正對我來說已經沒用了。」
青年稍稍掐住衣襟，胸膛還在上下起伏，唇微開，一時說不了話，最後咬緊下唇，依依不捨地望著那束花一眼，轉過身離開。
「等等！我請你喝一杯表示賠禮吧？」
連史蒂芬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想要這麼做。只是他知道，哥德一族有他們自己的文化跟語言，因為工作關係曾經有幾次交流過，那些妝容跟服飾就像是某種能捍衛自身的鎧甲，通常在這種打扮時，他們是有自信甚至傲慢的，但這個青年的表現很明顯不同。
對方是害羞的，而且也不像真心喜歡打扮成這樣，然後是花……玫瑰與滿天星花束，通俗的美麗與哥德一族的美感其實有段遙遠距離，光是在這個打扮下會想伸手去拿花束就已經很不尋常了。
青年停住腳步，顯得相當猶豫，他將手指下意識地放到手背上，隨後像努力忍耐著什麼地放下。
「快點過來，平時讓我請酒還沒這麼容易。」史蒂芬用催促讓青年失去猶豫的機會。他的確很擅長使人動搖這套，但他並沒有說謊，在這之前他幾乎沒有請過僅第一次見面的人酒，況且眼前還是個頂著黑眼圈與白粉濃粧，彷彿戴著面具的傢伙。
「給他來一杯快樂天堂。」史蒂芬對酒保說。
他在試探對方，快樂天堂是由乳白漸層到橘紅色的甜味調酒，通常是點給女性的飲品，打算要是對方皺起眉說「別鬧了」，他就請別的品項，但青年只是低著頭，連頸項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沒人抗議，酒保就照辦，反正付錢的客人就是好客人。
漂亮的調酒送到青年眼前，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酒保在櫻桃上插了一隻紅心尾端的塑膠牙籤。
青年彷彿第一次看見調酒那樣，眼裡閃著光，最後掏出手機拍起照，再慎重地兩手端起杯子，小小啜了口。
看見對方單純的表現，罪惡感有些刺痛史蒂芬的胸口，輕咳聲，率先道：「名字？」
青年像被聲音嚇一跳，顫下肩，最後小聲地說：「『殺』。」
「是那個『殺』嗎？」史蒂芬笑了，KILL，這殘暴的名字倒是符合了黑暗哥德風。
青年愣了半秒，重新道：「……請叫我『長靴貓』。」
「咦？」
「網路名。」
「喔……」史蒂芬假裝理解地點點頭，實際上他並沒有使用網路社群平檯的習慣，幾乎所有同事都在用的臉書他沒有，而這也是他跟雪莉的分手理由之一。「你根本不關心我，上週我去參加同學會的照片不是有貼在臉書上嗎？」對，他沒有看。「我都把感情狀態改成單身了兩個月了，這種暗示你還不懂？」嗯，因為他沒有看。
「……謝謝你的酒。很好喝。」「長靴貓」單純地表示謝意。
不知為何，史蒂芬突然對這種天真無邪的態度感到有些火大，什麼都不懂的小鬼，打扮成這樣，獨自到這種地方練膽量什麼的，被陌生大叔請了酒，連一點戒心也沒有。會取什麼網名，八成也是耽溺於那種虛幻空間，看不清現實的傻大學生──就跟他經常在對付的「那些」高危險群差不多。
他很清楚這只是沒風度的遷怒而已。而長靴貓之前的緊張態度正好彌補了兩小時前被甩的受損自尊，而使他上癮般地想繼續欺負對方。
「你為什麼來這種地方？」史蒂芬問，然後他伸指示意酒保再來杯同樣的。
長靴貓蠕動唇，似乎在猶豫到底要怎麼回答。
「你看起來不常喝酒，也不像是喜歡跳舞，說真的，像你這樣的傢伙到底為什麼來這種地方？」史蒂芬繼續逼問。
「我……」長靴貓終究還是忍不住，抓了下手背，一些粉被黑色的指甲摳掉，之後他像遮掩般地從口袋裡掏出皮製的露指手套戴在右手上。
「啊，是來找一夜情嗎？不過在店裡走動的比較貴，外頭有更便宜的。」史蒂芬故意將話題往低級的地方帶，但他並沒有如願地看到對方顯示羞澀。
「不，我不需要妓女。」長靴貓乾脆地搖頭。
「有女朋友了？」
長靴貓繼續搖頭。
「那有需求的話怎麼辦？自己打手槍嗎？」史蒂芬勾著嘴角。
「我……不是很確定……」長靴貓歪著頭。
「不是很確定什麼？」史蒂芬笑出聲。他隱隱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笑的，但酒精已經麻痺了他的尊重。
「……我不是很確定什麼東西會讓我興奮……但我確定不是女人。」長靴貓小聲地吐出。
「喔……為何我並沒有感到很意外呢，小帥哥。」史蒂芬說著，輕輕將手指劃過長靴貓的左手掌心。
沒有比這個更好笑的展開了，被女友甩了的夜晚，他在吧裡試圖跟實際上到底長成什麼模樣都不知道的濃粧青年調情，以後絕對可以當成跟同事的談資。
然後，他又看見了對方最初的羞澀，甚至在那之上的慌張失措，手指與唇都微微顫著，眼眶變得濕潤且透著喜悅的不安。
也許是有點過火了，所以他打算給自己一個被拒絕的理由。
「開多少一個晚上？」
他羞辱對方，並且有被猛揍一拳的覺悟。他應得的。
「……免費……可以嗎？」
說完，長靴貓緊咬著下唇，用力到幾乎要流出血。
史蒂芬一言不發地掏出現金結帳，隨手抓起那束玫瑰塞到長靴貓的懷中，大步踏出了店外。起初他不太確定對方會不會跟上，回過頭，卻見對方像抱嬰兒那樣小心翼翼地捧著花束，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後幾步遠。
他不知道現在充滿內心的情緒到底該如何分類，他生氣，卻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的輕率還是對方的輕率。他很想朝對方吼叫「這樣很危險，你不該輕易跟不認識的人走，甚至上床」，但先起頭的人毋庸置疑是他。
而且理由無聊透頂。
正如那些幹了壞事的傢伙們總是一臉不在乎地道：「因為好玩啊。」
他找了旅館，不是便宜骯髒的愛情賓館，是連鎖商業旅館，有光明的燈、舒適的房間、乾淨的衛浴，而樓層盡頭的走廊有咖啡販賣機、零食販賣機跟保險套販賣機。
進入房間之後，長靴貓一直低著頭，像個犯錯挨罵的孩子。當史蒂芬問他要不要去洗澡的時候，他終於出聲：「我剛才想通了，這是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