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在這間公司裡，胡北原有兩個祕密。
第一、他很喜歡蘇沐。
不過這沒什?值得拿來講的，蘇沐溫婉美麗又聰慧，公司上下只要是雄性動物估計就不能免俗，連餐廳的那隻公貓都格外喜歡她。
第二、他非常的討厭周翰陽。
無論是周翰陽那種公子哥兒的做派，還是那種年少得意的姿態，連帶那種英俊挺拔，都是一種礙眼。
胡北原在這間公司做了多年牛馬，吃苦耐勞、循規蹈矩又謹小慎微。無奈時運不濟，一直熬到現在，才總算有所機會出頭──經理的位置空出來，升遷了的前任經理拍著胸脯跟他保證，他會是接任的不二人選。
是啊，於情於理，都該輪到勤勤懇懇，做了不少實事的他了，他甚至連升職之後要發給同事們的喜糖都買好了，結果，天下掉下個周翰陽。
而空降還不是最招人恨的。
更招胡北原恨的是，周翰陽根本不稀罕這個他朝思暮想的職位，是的，周翰陽年紀輕輕便畢業於世界頂尖的名牌學府，不但擁有豐富的社會閱曆，掌握四通八達的人脈，還說得一口流利的牛津腔英文，更重要的是，他還有一個絕世好爹──這企業集團的董事長。
所以區區一個經理，對周翰陽來說當然不值一提。
換言之，周公子降尊紆貴地擔任這職位，不過是?了「低調」、「多多曆練」、「年輕人從低做起」而已。
而對胡北原來說，這職位代表的意義可就大不相同了。能當上經理，就意味著他那點扣除各項開支之後可憐巴巴的積蓄能有所提升；意味著他可以給還在上大學的妹妹多一些生活費；意味著他可以早點存錢把房貸還完；意味著他可以早點把遠在老家的爸媽接過來。
而這些揪心揪肺的牽掛，都是周翰陽那種春風得意的富家子弟不會明白的。
所以，他能不討厭周翰陽嗎？
手裡夾著一疊資料報表經過經理辦公室，胡北原從拉開的百葉窗裡，看見周翰陽一臉百無聊賴地坐在那本該由他來坐的位置上，還打著呵欠，真恨不得立刻推門進去，兜胸給這紈褲子弟一腳！
當然，他沒有這?帶種。
相反地，他屬於這公司裡最孬種、最唯唯諾諾的群體，就算升職的期望臨時落了空，把他氣得幾個晚上都睡不著，他也不會辭職一走了之，而還得加倍做小伏低，指望下一次升職能輪到他。
個性和脾氣，那是毫無負累的年輕人的特權。像他這種有家庭負擔的、有貸款的，年紀也不算太小的男人，是可以給老闆很大的安全感的。
因?，他們什?逾矩的事情都不敢做。
胡北原輕吁了口氣，收回了目光。
正巧，周翰陽也看見他了，於是展?一笑，道：「哎，小胡，你進來──」
「……」胡北原整了整臉上的表情，繞到經理辦公室的門前，推門進入。在身分高低面前，再年長再有資歷，也成了「小」胡了。
當然，周翰陽對此自有一番解釋。
「哎，叫老胡的話，不是把你叫老了嘛！你看起來很顯年輕啊！」
……那也可以叫全名或者胡助理，又或是David Hu，幹嘛非得叫得那?不倫不類地裝親熱！？
胡北原不只一次在心裡吐槽，不過周翰陽現在是他的直屬上司，而他人生的信條之一，就是永遠不要跟上司頂嘴。
這廂胡北原抿著嘴、靜靜地佇立在掛著總經理名牌的辦公桌前，等待年輕上司的新指示。
那邊，周翰陽卻一臉無聊地嘆了口氣：「在這裡做事真沒意思。」
……太好了，那你就走吧！
胡北原在心裡默默鼓掌、點讚。
無奈周翰陽嘆氣歸嘆氣，倒沒有半分要挪動屁股的意思，只盯著他，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某種「意思」來。
胡北原只得推了推眼鏡，主動開口：「周經理有什?事要我去做的？沒有的話，我得先去工作了。」
周翰陽笑道：「哦，當然有事了。」
「那請周經理吩咐。」
「你來陪我聊聊，解解悶唄。」
「……」
「?我分憂解難，這不是你的工作內容之一，頭等大事嗎？」
胡北原心中頓時有一千頭草泥馬奔騰而過，但還是得低眉順眼地說道：「那，周經理有什?要聊的？」
「說起來，小胡你有沒有女朋友？」
「……」
「我看你都是獨來獨往，但你年紀也不算小了，按理總該有個交往對象了吧？」
「……」
見他始終不言不語，周翰陽挑起那對修長、烏黑的眉毛，笑著又問：「難道你還是單身？不太可能吧？」
胡北原在心中已經左右開弓將他抽了幾百次了，但嘴裡還是得照實應答：「是沒有的。」
「哎，這?巧？」周翰陽那張帶點孩子氣的臉上，露出一抹心曠神怡地微笑，「我也單身，我們倆還真有緣分呢！」
……跟你有個操蛋的緣分！
「不過，怎?不交女朋友呢？」不曉得為何老是繞在這個問題打轉的周翰陽又問：「難道，你不喜歡女孩子？」
面對這種不著邊際、聽起來又有點涉及人身攻擊的問題，胡北原待要勃然大怒，又不好怎?的，只得正色道：「我的性向很正常，請周經理不要人身攻擊，侮辱下屬。」
「不好意思，隨口說說而已，沒有惡意。你別放在心上。」
上司都道歉了，胡北原也不好繼續說什?，只能打了個哈哈：「不交女朋友是因?交不起，也沒辦法。」
「啊？」
「談戀愛很費錢，目前我還沒有那個經濟能力。」
「哦？」周翰陽一笑。
胡北原順水推舟地諂媚道：「所以，還要請周經理多多提拔了。」
「這個，是當然的。」
對話就這麼終止了。
周翰陽的「無聊」顯然收到了滿意的調劑，胡北原得以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奮戰。
這樣不知所謂的對話，從周翰陽空降以來每天得上演個好幾次。
胡北原全當作是馬耳東風，一過就跟著上司那張自得易滿的臉一起揉掉，扔進垃圾桶裡。作為勤懇的上班族，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慎重地考慮、苦惱。
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大賣場裡，胡北原盯著那盒上等牛排看了好半天。
他能想像得出牛排在平底鍋裡煎得滋滋作響的樣子，黃油的香氣、黑胡椒醬的濃稠……但相對於他給自己訂下的生活費標準而言，這實在太奢侈了。
胡北原躊躇遲疑、天人交戰，而後，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後腦勺陰魂不散地響起。
「啊──小胡，這?巧！」
「周經理……」辦公室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上司就站在身後，笑得一臉春光燦爛，胡北原只得轉頭打招呼：「你也來買菜啊。」
「是啊，自己挑的食材比較健康，比較放心。」
「哈哈……」
放心，那是什?？
不花錢才叫放心呢！
「周經理一個人吃這?多啊？」看著周翰陽拿了兩盒牛排，推車裡還有鮭魚、奶酪、藍莓、有機蔬菜，胡北原就不由的酸溜溜地撇嘴，對他來說，自己做三餐是為了省錢，對周翰陽來說，大概又是某種出於無聊、偶而為之的生活調劑了。
「我？」周翰陽看了看推車，「哦，你說這些嗎？這是買給我家貓吃的。」
「……」
「這種牛排，過水不會發硬，脂肪含量也比較豐富，可以滿足小動物的需求。藍莓用來拌鮭魚也不錯，我家的貓挺喜歡吃的。」
「……」胡北原狠狠地拿起一盒牛排，放進籃子裡。
憑什麼他一個大活人，過得還不如人家的貓！
「對了，小胡你要不要來我家吃飯？我一個人吃飯怪悶的。」周翰陽笑著說道。
胡北原腦子裡立刻出現了他跟周家的貓一起搶食的場景。
周翰陽又補上一句：「今天的海鮮不錯。晚上我打算做大花竹蝦、煎焗歐洲比目魚、鮑汁鳳爪、你來的話我再加個和牛。雪花牛肉不錯的，看你喜歡什?吃法，刺身呢？還是鐵板？」
「……」胡北原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算起來，他很多頓沒吃過好的了。
他時常安慰自己，酒肉穿腸過，吃進肚子裡都是要拉出來的，所以不需要吃得太好。平常，他就是買點青菜、麵條，週末可以額外切些豬肉，回去小心翼翼地算著分量下麵條吃。
他也想念肉味，但每一塊肉都是他那房子的瓷磚錢、水管錢、爸媽的養老錢啊……
周翰陽又說：「葡萄酒你也可以任選。」
「也……行呢！」
胡北原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立場不堅定，愛憎不分明，一邊在翻騰的口水的唆使之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