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聽到這個聲音，男子輕輕睜開眼。
雙眼隱約能夠看見某種景色──沒有半扇窗、鴉雀無聲的冰冷室內。暗自觀察周遭，就能發現有幾道呆滯的目光正盯著那個揹著手、並被戴上手銬的男子。
而正面就是那個有名的十三階梯，一根比電影中更陳舊的繩子在前方結成圈，彷彿正眼巴巴地等著男人的到來。
不對，它確實是在等他，因為男子的人生很快就要在那個地方（絞首臺）告終。
「……你這傢伙，有什麼好笑的？」
站在男子身旁的獄警用銳利的目光看向他。
男子似乎是在無意識間笑出來了，只是他沒自覺。
搖了搖頭、整理好情感後，男子坦率地回答剛剛的問題。
不過──想說的話啊。他試著又想一次，還是想不太到。
他對這段人生感到很滿意，做了想做之事，且活得隨心所欲。
即使生為社會最底層的孤兒，卻為了贏取自由而不擇手段地一直奮鬥至今。聚集起跟自己有相同境遇的夥伴，排除或偶爾利用礙事的掌權者，在黑社會建立起穩如磐石的地位。不知不覺間，他加入了被稱作黑手黨的組織，然後度過了不知多久的歲月。
他倏地望向自己滿是皺紋的手──這裡曾握住這個世界的一切。
男子曾賺取到巨額財富，睡過多如繁星的女人，比過去的任何偉人都受人尊崇。
他認為自己的一生非常充實，即便最終是要迎來這樣的結局，但這本就是早已注定的事。男子的死就只是世代交替的儀式，而且還是他自己策劃的。
就算男子死了，他的權力也會直接交到深愛的家人們手上，而由此新誕生的邪惡就能在暗地裡順利支配今後的世界。
因此，眼下盈滿男子心中不是對死亡的後悔，而是對至今人生的滿足。
所以他沒什麼遺言想說──但眼前的獄警對此似乎很不服氣。
見獄警用狠狠的目光瞪著自己，男子露出笑容這麼說道：
「眼前的惡人一臉滿足地迎接最終，讓你很不滿意？」
「……」
「我想也是。惡人一定會在故事的最後受到制裁，而這樣的惡人必須迎來充滿後悔的淒慘結局，這就是你們所定下的、古往今來共通的善惡觀。」
實際上，存在於這世上的故事盡是這樣的情節。
不光是小說，在民眾間廣為流傳的故事大多是勸善懲惡。都是正義打倒邪惡、以英雄為前提的英雄譚。男子時常對此感到疑惑。
勸善懲惡很好，這代表世間一般都喜歡這種故事，他可以理解。而男子也絕對並不討厭這種故事。
雖然不討厭，卻同時也有這種想法：
──真可惜。
「我問你……你目前收入多少？」
面對男子唐突的問題，獄警露出詫異的表情。
「沒關係，不必回答。約翰‧布朗，三十四歲，任職第十六年的獄警，有個小自己兩歲的護理師妻子，還有今年六歲的女兒。雙親健在，沒有前科，是個非常認真且典型的模範男人，在職場上評價也高。而且今年好像也終於有要提拔你擔任監獄長的消息了吧。」
聽到男子的發言，獄警──約翰‧布朗瞪大雙眼，滿臉驚愕。
他一臉像是在問「你為何會知道」的表情，男子反而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他為什麼會認為男子不知道負責自己的獄警情報？不光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從他們的家庭成員到昨天吃過的食物，男子全都知曉。因為在這座監獄內，更進一步地說──是在這個房間內，就有男子的協力者（家人），而且是複數。
「副監獄長的月薪是四千五百美元左右。嗯，年收大概是六萬美元吧？」
「呃……那又怎樣！」
見約翰動搖的樣子，男子輕聲笑了。
「學習勤勉，從大學畢業，工作高明，不喝酒也不玩女人，在這三十四年間一直遵守法律，終於建立起地位和財富──副監獄長和約六萬美金的年收。」
「……」
「相較於你，我沒好好上學，也沒做正常的工作，沒命地喝酒，每晚都睡不同的女人。在這數十年間不斷犯法，結果我所抵達的終點是──」
男子在這時終於忍不住，不由得抬起臉。
「一年能賺到兩千億美金、世界上最大的黑手黨老闆，你一年能賺到的錢，我根本不屑一顧。」
或許是難以再忍受這個開始高聲大笑的男子，約翰吼了聲「夠了！」並把麻袋套到他頭上。
一感受到有人推著後背的衝擊，男子開始爬上階梯。
「聽好了，約翰。在這世界上，最終就是愈壞的人才愈能有所得。而這點之所以沒顯露出來，就是有一部分像我這樣的窮凶極惡之人在掌控整個世界。」
「囉嗦，閉嘴！」
「你不覺得奇怪嗎？像你這樣彷彿把認真當宗旨的男人，順利地爬上出人頭地的階梯，卻只能拿到六萬美金。相較之下，我這樣的垃圾活得隨心所欲，並賺到非比尋常的財富。這個事實，就是你們現在活著的世界的現實。」
「我叫你閉嘴！」
後背再次被人狠推的感覺，脖子傳來穿過繩子的觸感。
繩子粗糙堅硬的尖刺戳著皮膚，但男子滿不在乎地繼續說：
「所以我才覺得可惜。」
比方說，男子最近看過的書當中，就有死去之人懷著前世的記憶轉生的故事。他覺得這設定很有趣，但或許是因為主角本質上就是個善人的關係，明明好不容易保留前世的知識，故事卻在他始終持續行善的情況下告終。
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是太可惜了。
男子雖隨心所欲地活到今日，但自然是費了一番心力才取得如今的地位。為了爬到這個位置，勢必需要相應的力量，也花費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去取得它。
不過假設，要是真能像童話那樣，再次重啟人生──
而那句身體能直接懷抱著現在的人格與記憶──
「我會──毫不猶豫地再次踏上惡之路。」
世界時常沉澱著黑白混雜的灰色，絕不可能恢復成乾淨的白。既然世界存在著正義，惡理所當然會與它相偎相依。既然知曉那樣的淤泥和髒汙，男子就完全不可能轉開目光，正經地活著。
那麼，就算世人痛罵自己為大惡人，男子也要在自己活過的路上以頂峰為目標。即使要因此迎來悲慘的結局，他也會高聲大笑，說他活過了自己相信的道路。
這次，他絕不會讓任何一個重要的事物從自己的雙手溜走。
「──３、２、１！」
所以，倘若自己能再次降世，最好是出生在如同腐朽貧民窟的地方。沒有夢與希望，也沒有任何會幫助自己的人，為了活下去只能染指犯罪──男子要在這種彷彿垃圾場的場所，再次築起只屬於自己的家族（組織）。在正義即是主流的世界建立起正面否定這點的惡之默示錄。
所以，雖然他從未相信過神的存在，但要是有這種方便的存在，那他會向祂祈求。
要是真有可能再次轉生──
「千萬別讓我成為善人那種無趣的事物。」
轟隆──聽到腳邊傳來巨大的聲響後，飄浮感隨即襲向全身。
嗯，這樣就結束了啊──當他沒特別感慨地想著的那一瞬間時。
《條件已設定完畢。確認對象死亡後，即開始轉生。》
他覺得腦中響起這般陌生的聲音。
一章 降臨的極惡
若要用一句話形容莎菲亞‧賽爾文這名女子的人生，確實是充滿榮譽。
她在十歲時因流行病失去雙親，不得已與年幼的妹妹一起生活在修道院。眾人都以為她未來只會過著以孤兒身分活著、再以貧民身分死去的人生，可她卻有著非比尋常的劍術才能，還對正義有著比誰都強烈的憧憬。
她在十五歲時被推薦給聽到這個傳聞的地方貴族，接受王國騎士團的入團測驗。結果她被允許加入被譽為王國最強的聖奧爾德騎士團，獲封騎士之位。這段過程完全就是描繪出中世紀理想的、出人頭地的故事。
信者會得到救贖。成了世人憧憬的騎士，莎菲亞對正義與信仰的堅持再次變強，並重新發誓要成為優秀的人，以求自己能保護年幼的妹妹。
接著不知經過幾年。
經歷恐怕是世人眼中最頂尖的起點，莎菲亞的騎士道眼下卻在此處──北部的工業都市修葛萊茵烏雲密布。
「護衛人數比預定還少是怎麼回事！」
在有眾多身穿白銀盔甲之人來往的騎士團兵營走廊上，迴盪著響亮的說話聲。
周遭瞬間投來的目光讓莎菲亞猛然回神，但周圍的人卻馬上轉開視線，回到各自的作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