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七瀨度過那一晚後,又過了幾天。
如果要用一句我們之間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草草帶過,假裝自己沒有任何感覺的話,那就有點虛偽了。
等她冷靜下來,送她回家時,她已經恢復往常的態度,所以我不怎麼擔心,但在新的一週開始,兩人碰面時,依然飄散出不慎發生一夜情的尷尬氣氛。
不過,七瀨或者該說是我們對這種情形果真有一套,只消一個眼神,我們便恢復成平時的模樣,笑得不留痕跡。
對於夕湖還有大家,我有種近似背叛的愧疚感,想必她也有相同的感覺,不過我們都明白不能讓人識破。
再加上祭典近在眼前,校園裡熱烈的氣氛就像熱鬧的歌舞,巧妙掩飾了我們之間細微的、無法回頭的關係變化。
應援團還有班上的戲劇表演,就這麼順利結束了最後的練習。
相信不管是哪一個表演,都能在滿意的狀態上場。
我們身為應援團長與副團長,優柔寡斷王子與暗雲姬,尤其是千歲朔與七瀨悠月,將自己得到的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
只是台詞裡伶俐的正面交鋒,哀愁得宛如虛假的五月,彷彿在推測越是接近就越遙遠的距離,宛如兩人拉起那個祕密夜晚的一角,確認那天的氣息,不時對彼此悄悄眨一眨眼。
一不小心就會在不經意間,苦澀浮現出懷念的對話。
『你不覺得我們的表演少了點玩興嗎?只是按照劇本演出固定的戲碼,根本沒有戲劇性可言。』
『如果要呈現出不一樣的表演,我就必須要說出不一樣的台詞,讓我不再是完美的演員,把臉上的面具摘下來。』
說不定,我心想。
在那個封閉的夜晚,七瀨是故意說錯台詞。
摘下面具,不再當個完美的演員,刻意擾亂和諧。
說不定,我心想。
玩興不足的我運用常見手法,即興把差點出現的戲劇場面導回到原本的劇情走向。
戴上面具,成為完美的演員,受限於和諧之中。
千歲朔與七瀨悠月。
七瀨悠月與千歲朔。
——朔與月,月與朔。
假裝兩人之間潔白無瑕的那個不識趣的天明,只有在這一刻令人無比生厭。
*
我們就這麼迎來了學園祭第一天。
該說是司空見慣了嗎?
儘管滿心期盼,舉辦當天總是悄無聲息來臨。
我記得在準備期間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其實跟小時候全家出遊的情形說不定有點像。
計畫時滿懷著五花八門的期待,出門後卻遲遲沒有出遊的真實感,只是像播放一張張圖片般度過時間,等隨著回程的車身搖晃時,才終於出現旅遊結束的慨歎。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走到校外祭會場「Phoenix Plaza」前時,已經有許多藤志高中的學生聚集在這裡。
有人信步走入場內,也有人像是在等同學來,東張西望,著急地確認手機。
也不是說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每個學生臉上的表情都差不多恍惚而且茫然,還沒有祭典開始的真實感。
我對他們的模樣露出了深有同感的苦笑,一走進會場裡面的廣場,就看見手裡拿著鈸和小喇叭這些樂器的少男少女。
Phoenix Plaza這裡有最多可收納兩千人的大表演廳,以及五百人規模的小表演廳,另外還有會議室,屬於複合式的設施。
這裡不只是舉行學園祭這類活動的會場,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帶我來看過戲劇還是音樂劇的表演。
縣外的藝人常到這裡來辦活動,應該有很多福井市民相當熟悉這個地方。
我瞇著眼睛,遙想泡沫般飄忽的回憶,走進正面大門便是挑高的大廳。
雖然有幾次路過附近,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像這樣踏進這個地方了。
透明玻璃電梯,通往二樓的紅毯樓梯,天花板垂掛著為大廳增添色彩的大型掛軸……
我漫不經心看著大廳裡面的景色,模糊的記憶輪廓逐漸鮮明了起來。
到Phoenix Plaza這裡來,通常都是為了非日常性的活動,因此也許在無意中,這座大廳的景色與就要有歡樂的事情發生這種天真的期待結合在一起。
意識到這一點後,就像咕嘟咕嘟倒入玻璃杯的汽水,學園祭就要開始的真實感忽然從腳底湧了上來。
如同兒時那個特別的日子,小小的心臟雀躍鼓動,衝上喉間的興奮感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想起來了,和家人一起來看的是「綠野仙蹤」這齣戲。
戴著一頂尖帽子的稻草人,像個銀色機器人的錫樵夫,雙腳走路的毛毛獅。
詳細劇情內容早就忘光光了,甚至還記得在到這個地方前,我其實沒什麼興趣,不過讓我得以踏出日常生活,在舞台上一窺不同世界的氣氛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
我正沉浸在回憶裡時,
「喂,朔,這裡這裡。」
眼角餘光可以看見有個高大的身影在揮手。
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後,海人、和希與健太這三個人正一起往我走過來。
我們約好大家先在大廳會合,看來他們是早到在等其他人來吧。
我稍微舉起手來回應他們。
「嗨,你們這麼早就到了。」
海人聽我這麼說,整個人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嘿嘿搔了搔臉頰。
「總覺得很緊張,昨天也睡不好,比平常還早醒過來。」
在他身邊的健太也難為情地慢吞吞舉起手來。
「我、我也是……」
和希刻意耍帥,隨口接過他的話。
「同右。」
我看著他們三個人,忍不住失笑說了起來。
「今天還沒輪到我們出場吧。」
第一天的校外祭,主要是藝文社團的表演。
沒有加入社團或是體育社團的學生,基本上只有坐在觀眾席觀賞的份。
我們的上場機會在明天體育祭的應援團表演,還有明後天班上在文化祭的戲劇表演。
海人垂下了眉尾說,看起來有點忐忑不安。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只是想到我們的學園祭終於要開始了,整個人就沉不住氣。」
「我們的學園祭啊……」
我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嘟囔著他說過的話。
忽然間,之前與夕湖在幾久公園的對話浮上心頭。
『這會是最後嗎?』
『最後……』
『嗯,我們的學園祭。』
我知道,海人這話沒有別的意思。
不過就是這無心的一句話,更讓人不由自主意識到開始與結束。
——我們的學園祭。
也許這一刻正是今後還會一再遇上,或是之前也經歷過的其中一個分歧點。
如同夏天過後出現的變化,在這三天似長又短的祭典結束時,我們之間會有人確立自己的人生觀。
我莫名有這種近乎確定的預感。
那麼我自己又是怎樣,我思考了起來。
我能不在三岔路口佇足,選擇無路可退的那條單行路嗎?
對於在前方等待的那個人,我能為自己的心情訂下獨一無二的名稱嗎?
當我思考時,也許是不小心流露出不合時宜的感傷來了。
海人粗魯地用力摟住我的肩膀。
「你怎麼臉色那麼難看啊,朔,難道你其實也很緊張嗎?」
我輕輕笑了出來,打起了馬虎眼。
「怎麼可能,我只是擔心有人在正式上場時會腦中一片空白,做錯動作,講錯台詞。」
「這種狀況還真的有可能發生,別鬧我了!」
「到時候就大家一起來即興發揮吧。」
我想著結局是一張白紙的文化祭戲劇表演,隨口說出這話後,
「說到即興發揮,」
和希笑著,臉上的笑容顯得別有用意。
「優柔寡斷的王子對結局有什麼想法嗎?」
「事先想好的話就不算即興了吧。」
我正打算敷衍過去時,他哼了一聲,難得沒有就此打住。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講什麼。」
「我是問你能不能真的做出決定。」
「……薺提醒過我,要我看了台上的演技再做出判斷。」
和希見我有一瞬間語塞說不出話來,似乎感到心滿意足。他輕揚嘴角,瞇起眼來,像是覺得很有意思。
站在旁邊的健太急忙打起圓場。
「不、不過,夕湖與七瀨同學真的是終極選擇!不管誰來當主角,要做出選擇都沒那麼容易。」
「會嗎?」
海人把雙手盤在頭後面,悠哉地往四周張望,語氣十分爽快。
「我倒是覺得很容易。」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麼自然往和希看了過去。
他就這麼直接迎上我的眼神,大概是心裡也有什麼想法吧。
他罕見地尷尬移開視線,聳了聳肩,咕噥著接過話,冷靜的語氣跟平常很不一樣。
「同右。」
我想也是。我默默垂下雙眼,不讓他們三個人發覺。
不只是海人,和希也——
剛才的同右一聽就知道是開玩笑,不過聽來自嘲的這同一句話露出了藏不住的,不對,是無意對我隱瞞的真正心意。
他的話不像是單方面的指責,更像是比賽輸了之後開起反省大會的共犯,散發出夕陽在背後沉落的惆悵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