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黎明之前的黑暗
一
慶應四年一月三日。
這一天是日後稱為「鳥羽伏見之戰」發動的日子。事件發生前一年，德川慶喜將政權歸還朝廷。然而不滿將軍奉還朝政的幕府勢力，因而對新政府舉兵。選擇跟隨幕府的新選組以伏見的奉行所（譯註：幕府官員執行公務的辦公室）為活動據點，卻在半夜遭人縱火，火勢連在京都的中心地區都清晰可見。
在這場戰爭中，新選組的成員鵜堂刃衛同時被兩種完全相反的情緒支配。
一種是絕望，源自於逼近身後的新時代。大政奉還之後，幕府軍的勢力明顯衰退，意味著動亂的時代即將劃下句點。對於刃衛這種殺人劍客而言，和平的光明僅是絕望的象徵。坦白說，他覺得現在引退還太年輕了。他還有想要交手的對象，但是兩人至今連擦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
對方的名字是緋村拔刀齋。
他是長州的維新志士，專門負責暗殺活動。據說凡是看過他的人，都會遭到殺害。禁門之變後，他將暗殺的工作交給後輩，改行當游擊劍士。如果沒有和他交手過，刃衛覺得自己無法和這個時代告別。焦慮與渴望交雜的情感總是盤桓於刃衛心中，使他非常不安。
另一種是興奮。這是由於身處此時此地，直接面對緊急狀態所產生的情緒。
幕府軍隊目前朝淀撤退，而維新志士正從背後追來。刃衛發現追兵，因此轉身應對。
追兵也因為刃衛突然地行動而緊張，於是拉開與刃衛的距離，擺開架式，逃兵與追兵的角色在此瞬間調換。但是刃衛毫不恐懼地踏入對方所拉開的間距，絕不允許對方逃脫。
刃衛的刀鋒精確地瞄準對方的致命傷，轉眼間已經斬殺了對方。路上血雨紛紛，他感慨萬分地接受微溫的紅黑色雨滴洗禮。
像這樣在路上正大光明地殺人的日子已經所剩不多了。一想到終點近在眼前，便覺得這一瞬間非常珍貴。這股迫切的情感，正是促使自己前進的原動力。
刃衛究竟殺了幾個人呢？現在他身邊沒有半個活人，只剩冰冷僵硬的屍體躺在腳邊。化為死屍的維新志士，生前想必也曾有過對於新時代的熱烈夢想。但是刃衛看到他們，並不會產生任何感嘆。
他心中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刀刃變鈍了……」
僅僅如此而已。一口氣斬殺了好幾個人之後，無論是何種名家的刀劍都會因為沾附的油脂而變鈍。雖然是無可奈何的事實，重要的時候發生這種事情還是很掃興。刃衛腰上掛著大小兩把刀。他正想要使用小刀時，大批新選組的同志趕到現場。
「不虧是千人斬刃衛！」
「好厲害的功夫！」
大家簡直就像小狗一樣傾慕刃衛。這個時候，刃衛想到一個好點子。他朝其中一名同志勾勾手指，又伸出手來。
「刀子借我。」
「咦？我嗎？」
對方一開始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對方好像以為自己明白刃衛的意圖，露出笑容。
「刃衛先生，你看看。這是我最近到手的好東西。」
果然和善的對方像小狗一樣，毫不懷疑。一邊搖著尾巴，一邊把刀柄遞給刃衛。
「謝謝。」
「這是備前的……」
刃衛聽也不聽，就用那把刀子從同志的肩膀斜砍下去。肋骨碎裂的觸感，一路喀喀喀地傳遞到刃衛手上。
「刃衛……！」
看到眾人驚訝的表情，刃衛暗自竊笑。
所謂「至高無上的幸福」就是指看到這種表情。
以為對方是同志的當下居然遭到對方背叛，因而明顯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一想到對方如此驚訝，刃衛也隨之興奮起來，連臉都笑歪了。
同志們還來不及反應，刃衛轉眼間就斬殺了所有在場的人。一具屍體、兩具屍體……，一共八具屍體。八人份的驚訝，因為死亡而凍結。對於刃衛而言，沒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了。
「嗯──，真是銳利的好刀。」
切肉斷骨的觸感還殘留在手心，真是太舒服了。
所謂的「滿足」就是沉浸於這種觸感之中。
刃衛突然感受到人的氣息，望向遠處的轉角就發現一對商人親子走出十字路口。他們應該是逃得太慢，才會被刃衛發現。刃衛遠看即知他們是因為發覺刃衛腳邊堆滿了屍體，才慌慌張張地躲進土牆的陰影中。
你們不用這麼慌張啊。反正你們已經被發現了，被死神發現了。
「呵呵呵。」
可怕的爆發力讓刃衛轉眼間來到逃跑的商人親子背後。
「武士大人，請您手下留情。」
刃衛無視於親子的苦苦哀求，正想揮動大刀朝對方的背砍下去的當下──
「等一下。」
正要砍下的刀鋒，被另一把快速的日本刀所阻攔。
好瘦小的……是少年嗎？與高大壯碩的刃衛相較之下，兩人體格的差距宛如親子。
但是從銳利的眼神和阻止刃衛的動作看來，可以明白對方絕非泛泛之輩。刃衛一想到還有機會和高手過招，不禁興奮地脫口而出自己的名字。
「新選組隊員，鵜堂刃衛。」
對方也回應了刃衛。
「長州派維新志士，緋村拔刀齋。」
這個男人就是拔刀齋！
他就是刃衛夢想過招的對象。刃衛一想到能在和平到來之前與對方過招，全身血液彷彿都要沸騰了。
「你就是千人斬拔刀齋嗎？」
兩人為了拉開距離，瞬間各退一步，重新擺好架式。拔刀齋並未將刀收入刀鞘，只是將刀刃朝向刃衛的方向，調整站姿。
「太好了。」
刃衛整張臉都笑歪了。只有面對和自己相同程度或是勝過自己的高手，才能感受到舉刀對戰的緊張感。
「我們都是人稱千人斬的劍士。」
拔刀齋的刀鋒分毫不差地瞄準自己的喉頭。殺氣彷彿透過刀鋒從喉頭進入自己的身體，一股寒氣直達胃脾。刃衛嚥下那股寒氣後說道：
「看來可以好好互砍一番了。」
他一開口就用力地踏進雙方之間的空隙，朝拔刀齋砍去。
冬夜冰冷的空氣，發出宛如撕裂般的聲音。但是，拔刀齋已經不在刃衛所砍去的方向了。拔刀齋所屬的流派以速度見長，因此他已經躲過刃衛的攻擊並且朝刃衛的喉頭砍來。刃衛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止了拔刀齋，以臂力擋去攻勢。同時，刃衛也沒錯過對方失去平衡的瞬間。他當下往側邊一閃，揮刀砍去。
贏了！
刃衛感受到攻擊成功的快感，眼底發出光芒。但是下一秒，他就發現是自己誤會了。刀鋒所砍傷的只是和服的袖子，距離肉體還差一點點。刃衛會以為攻擊成功，是因為這把刀已經砍了好幾個人而失去原本的銳利。如果是仔細研磨過的刀子，就連衣袖也能輕鬆劃過。但是現在刃衛的刀子已經遲鈍到連衣物都無法切斷，因此揮刀的速度也理所當然地變慢。
這就是決定結果的關鍵。
緩慢的刀身因為來自下方的巨大力量而彈開，刀柄也因此離開刃衛的掌心，漂浮於半空中。高大的刃衛伸手想要接住刀子，卻被早一步跳起的拔刀齋先聲奪人。拔刀齋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入刃衛伸長的掌心。
因為兩人位於狹窄的道路，刃衛一退後就撞到背後的土牆，結果拔刀齋一口氣刺穿土牆與刃衛的手掌。儘管刃衛想用另一隻手拔出小刀，但拔刀齋的速度略勝一籌，他發現刃衛的意圖之後，立即奪去刃衛的小刀。他硬是將小刀抽出刀鞘，於是刃衛另一隻手也一同被固定在土牆上。
拔刀齋能在短暫的時間內做出這麼多動作，表示他不是依照思考而行動。一切都是他全心全意對戰之下，自然流露出的行為。當雙手固定於土牆上時，刃衛一開始還絲毫不覺疼痛。等到緩緩吸進三口氣之後，他才逐漸恢復意識與痛覺。站在生死的界線上，得以與最強的敵人交戰的喜悅連同失去的血液轉換為看不見的歡欣汩汩流出。
「我感受到了……傳遞到我身體裡了。」
拔刀齋攻擊的味道。刃衛一想到現在雙手正在品嘗拔刀齋的攻擊，就自然地露出微笑。很好，非常好，這股觸感超越了至高無上的幸福與滿足。
「我已經砍斷你的掌筋，今後你再也無法拿劍了。」
拔刀齋雖然處於優勢，卻流露出悲戚的眼神。
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刃衛雙眸中的哀傷少年轉瞬間恢復為眼神銳利的劍士。但是刃衛不需要多少時間，就明白對方的銳利雙眸已經看不到他了。
刃衛的時光，從此停留在這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