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清晨。一個將下半身蓋在暖桌中,邊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三色雞便當(三九○圓),邊放空看著電視,不知不覺間打起了瞌睡,半夢半醒間發現淡淡的藍白色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透了進來,麻雀開始吱吱喳喳地唱起歌來的清晨。
開著的電視傳出「沙、沙、沙…」的聲音,畫面上跳動的雜訊交錯成一片灰白。每一台都沒有訊號,螢幕中雖然有影像,但因為訊號太過微弱,而造成影像十分模糊。或者應該是由於剛從瞌睡中醒來,在意識還不是很清楚的狀況之下,才會看著傳出噪音的電視螢幕中似乎有著依稀可見的人影。
微張著嘴看著螢幕,「沙、沙…聽…沙…得見…嗎…沙沙沙…」原本只是噪音的聲音開始混入了人的聲音了。
原本十分不清楚的人影漸漸地成形,雖然仍舊有些許地扭曲,不過看起來已經可以分辨出螢幕中的人影是位女性了。
出現的影像是個臉部特寫,鏡頭近到好像連鼻孔深處都清晰可見。畫面依舊是灰白的──
突然,畫面中的噪音倏地消失,螢幕中的女人用很清楚的聲音開始說話。
「嗨!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那女人帶著一臉笑意。──戴著只有下緣鏡框的時髦眼鏡,頂著一頭會讓人覺得「這種時代還有人留這種髮型嗎…」的過時娃娃頭。年紀大約在二十歲出頭吧。
「可以嗎?看得到嗎?聽得見嗎?」
「喔。口以看得到。也口以聽得到啦。」敷衍地回應著。其實他有著對電視回話的習慣(而且還是用奇怪的腔調),這可以說是個難以對他人啟齒的怪癖。
女人像是聽得見他回話似地點點頭,臉上再度堆滿笑意。
「那麼,我問你喔──正在看電視的你,你好嗎?」
「喔──偶好得很咧。」
「呵呵呵。果然很像是剛起床的回答呢。我是《The.外界視野》的主持人槍之岳。請多多指教喔!」
「偶叫做五十嵐──」
「喔──你叫做五十嵐啊?」
「沒錯──」
「好的,因為這是電波干擾的關係,我就直接切入重點吧。請你先準備好紙和筆吧。」
「了解啦──」
他把上課用的活頁紙筆記本和原子筆拿了出來。「好──啦──」
「好的。接下來請五十嵐將你的全名、年齡、電話號碼以及住址寫在紙上,寫好後請拿起來對著螢幕讓我看見。」
因為很想睡的關係,所以字寫得歪歪斜斜的,不過還不致於難以辨識。他把筆記本朝向電視螢幕。
「嗯……你叫做五十嵐鐵平是嗎?十七歲……高中二年級──嗯嗯。好的,沒問題了。那麼,改天我會再來拜訪你。」
「喔──」
「那麼,請早點休息吧。」
「晚安啦──」
啪噠一聲,他就這樣趴在桌上睡著了。
在快睡著的時候,電視的聲音似乎又變回沙沙沙的雜音。
再度醒來後,他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雖然印象中好像發生過什麼事,不過因為早上睡過頭差一點遲到,所以還是沒有真正想起來。
再次見到那個電視之中的女人,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Christmas eve。
聖誕夜。
【第1話.聖誕少年萬歲!】
倒數四小時十分
鐵平閒得發慌。
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中,雙腳伸在暖桌中仰躺著,宛如廢人般無精打采地看著天花板──不知不覺間竟然開始數起天花板上的污漬。暖桌上散亂堆著剝下來的橘子皮。電視雖然開著,不過房間的主人卻不看電視反而看著天花板。不管從哪裡看,都是個十足的閒人,孤單地待在房間中。
今天是高中的畢業典禮。
盼望已久的寒假終於要來臨了,鐵平打算狠狠地玩一整個寒假。把不甚理想的期末考以及差點被老師叫去關切的成績單都收到書包裡,找些朋友去唱歌,好好瘋一下。因為今天睡到將近中午才起床,所以鐵平計畫今天晚上要唱個過癮,然後再到某個朋友家中喝酒,痛快地渡過。
可是──每個同學都搖頭拒絕了。
「今天是聖誕夜耶。」
沒錯。
鐵平學校的結業式是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舉行。
「今天我們全家要舉辦聖誕節派對。」每個朋友都異口同聲地回答。其中有個朋友A說:「我今天要和女朋友……」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大家拖到一旁圍毆了。
「派對?」鐵平皺起了眉頭。「都已經唸到高中了,還和家人開派對有什麼好玩的啊?」
「好不好玩是一回事啦。」朋友B這麼回答。「聖誕節就是要這麼過啊。」
誰說一定要這麼過的啊?至少對鐵平來說不是如此的。
五十嵐家的聖誕夜並不是「全家族的聚會」,而是「情人間的節目」。今天早上才看到老爸老媽笑嘻嘻地手牽著手出門去了。
因為平常大家總是相處在一起,所以至少今天這個日子讓我們兩個獨處吧──
零用錢放在這裡,自己去找吃的吧──
親愛的,我們出門吧──
OK!寶貝,今天晚上我不會放過妳囉──
邊想著早上那一幕恐怖的對話,鐵平嘆了一口氣。結果,到最後沒有約到任何人,鐵平就這樣一個人回家了。
電視裡面的笑聲,依舊不斷地傳出。螢幕裡面放映的是聖誕夜特別節目,這樣的節目反而更令人鬱悶。鐵平摸索著遙控器,順手把電視關了。
回想起來,去年、前年,甚至從更早之前開始,自己就一直是一個人過耶誕。每年聖誕夜的早上,爸媽就逕自出門,直到隔天聖誕節過後才回家。這段期間鐵平總是找到朋友就問說有沒有空,但大家不是要陪家人就是要陪朋友。雖然從小寄住在親戚家中,不過從懂事以來就一直是一個人過聖誕節。在寄住的親戚家中應該是有參加過「家庭的聖誕節派對」,但是記憶中偏偏沒有這樣的印象。所以對於社會上普遍的「理所當然的聖誕節(夜)的過法」是沒有概念的。
鐵平又嘆了一口氣。──沒錯,又是老樣子。一個人的聖誕夜。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同。這一切和過去都沒有兩樣啊。
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事似的,鐵平伸手拿出了手機。打個電話聊天……也可以吧?雖然不是特別要聯絡事情。但至少聊個天……無所謂吧?
鐵平撥了朋友B的電話(因為想到朋友A的約會現在應該好戲正要上演,所以選擇不打給他)。鈴聲響了六次,對方終於接了。「喂、喂?」
「……喂、喂喂?」不知道是誰的收訊不好,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遠方。再加上電話中還有吵雜的背景音樂,因此聽得不是很清楚。「什、什麼事?」
「沒什麼事啦。只是我現在好無聊。啊,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嗯……有一點不太方便耶……」
「咦?真的嗎?你在幹嘛啊?」
「問、問我在幹嘛啊?這個嘛……」
「咦?什麼?聲音聽不清楚?你現在在哪裡?」
「我、我在哪裡啊……」
「……什麼嘛。為什麼說話避重就輕的?」
「藤森!你在幹嘛啊?趕快唱歌啊!」
突然電話那頭傳出了女孩的聲音。朋友B突然換了一種口氣「啊!我馬上過去喔!等等我喔!」
「……………………女朋友?」
「……………………聯誼。」
手逐漸顫抖了起來。「……那我呢?」
「……在約你之前,剛好三對三,人數恰恰好。」
「你不是要和家人開聖誕派對?」
「騙你的。」
啪嚓!二話不說地掛了電話。手機從手中滑下,在榻榻米上彈了幾下。
「…………」
視線落到暖桌上面。成堆的橘子皮旁邊有個塑膠袋。把袋子中的小盒子取出,默默地打開它。出現的是一個小小的聖誕蛋糕。鐵平把手指插了進去,再把沾滿奶油的手指放進口中,吃掉了那些奶油。
「我……」鐵平垂頭喪氣地唸著。「為什麼會買了這個蛋糕呢……」
這是在放學的時候順路在便利商店買的,本來是想要慰藉這個寂寞的聖誕夜……結果非但沒有安慰到自己,反而成了在傷口灑鹽的痛苦罪魁禍首。
閒到不行的鐵平,看了一下窗邊,忽然從暖桌中起身而出跑到窗戶旁。打開窗戶的瞬間,片片飛舞的雪花和寒冷的冷風一起飄進了房間中。
「下雪了……」
很快就到了晚上八點。雪白的雪花將夜晚的街頭染成了點點的白色。
原本積在街頭上的雪,經過了一晚的降雨後,路上變得濕漉漉的。繼續飄下的雪花又悄悄地覆蓋了上去。走在街上的行人們,抬頭望著飄雪的天空,發出了歡呼的聲音。
鐵平把手伸到窗外,片片雪花落在手心上溶化消失。
這種細雪正是賞雪最好的狀態。雖然大風雪確實會造成許多人的不便,但是這樣片片飄落的細雪,卻是最適合用來玩賞的。看著飄落的細雪,目光隨即緩和,手心中那點點的寒意,不可思議地傳進心底。這樣的細雪可說是完全適合降在今天這個幸福的節日裡。
雪白色的聖誕夜。
「───呃。」
有股想像不到的力量拉扯著自己的胸口。
──啊,奇怪?
「為、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想哭呢?
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並不是因為想去聯誼卻沒有去而想哭。聯誼確實有種可以認識未知朋友的期待,所以並不是沒有興趣。但也不是想去到沒去成,就會飆出眼淚那麼誇張。這是十分可以確定的。
那麼,是為什麼呢?
其實原因是什麼,猜也猜得到。
或者說原因再清楚不過了。
因為從以前到現在,自己一直是孤單的。十分地孤單。
那種寂寞──當自己希望身邊有個人陪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