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春抽抽噎噎的,感覺鼻子被鼻涕塞滿,對方的味道也跟著變淡。因為看不見那雙眼睛,所以不會因此感到慌張。
彷彿冬歌的肩膀就是為了給自己靠著般,即使知道眼淚浸濕了對方的黑色外套,千春也不打算後退。
沒拿運動飲料的左手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千春的背。
這個人,就只有外表像不良少女而已。千春捏緊自己的制服裙,才忍住抬起手回擁對方的衝動。
過了好一陣子,千春才終於冷靜下來,兩人分坐在長椅的兩側,中間放著書包。路燈都亮了,昏黃的燈光照亮她們鞋尖,販賣機的壓縮機運轉聲響在寧靜中顯得突兀。
千春旋開運動飲料的瓶蓋,「為什麼每次都是運動飲料啊?」
她說話的時候,依然充滿鼻音。
「嗯——」冬歌晃晃頭,似乎是在思考,「因為不會有人特別討厭運動飲料吧?」
「喔……」
瓶身佈滿水珠,在偏熱的天氣替千春的手降溫不少,感覺還滿舒服。
「不喜歡嗎?」聲音顯見地慌張,聽起來大受打擊。
「就不到喜歡的程度。」
可愛的女孩子在選飲品的時候,是不會選運動飲料的。但千春也承認,冬歌的思考邏輯還算正確,畢竟才認識沒多久,怎麼可能會知道對方喜歡喝什麼?
太過細碎的問題,她們都尚未給過彼此答案,也不保證未來能獲得解答。因為只是普通同學的話,不需知道那麼多也無妨。
「所以——」沒再延續飲料的話題,冬歌拖長尾音,像是邊說邊斟酌用詞,「為什麼會生氣?」
千春朝無人的方向微微撇過頭,「沒有啊。」
「才不是沒有吧?」
皺起眉頭的冬歌靠上椅背,「難不成妳是麻煩的那種女生?」
「隨便妳怎麼想。」
「該生氣的是我才對喔?我可是被妳放鴿子了。」從語氣中聽不見憤怒和埋怨,只有一如往常的平靜。
是沒錯。
和方才的想法相同,冬歌的邏輯很清晰。但是,這樣不就像是她在無理取鬧嗎?蓋上瓶蓋,千春捏緊寶特瓶。
——還真是在無理取鬧。理智清楚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不可理喻,可千春怎麼也無法壓制內心的不適。
如果今天只是旁觀者,她一定會默默覺得這樣的人簡直幼稚透頂——然而今天幼稚的是自己。果然是小學生吧,莫名其妙就生氣,生氣了還說沒生氣。
「對不起。」她不情願地吐出幾個字。
朝爽朗的笑聲方向看去,是笑得眼角泛淚的漂亮女孩。冬歌笑得很開心,彷彿千春的道歉是什麼天大的笑話。
千春皺起眉頭,「笑什麼啦?」
快喝完的運動飲料,外包裝被她捏得窸窣作響。
在學校,冬歌不曾露出如此輕鬆的表情,她老是板著一張臉,像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即使她並不是那樣的人。她能在信紙上和千春有來有回地聊班上同學,喜歡運動的泉帆、跟老師感情特別好的小月,甚至班長午餐習慣吃什麼、副班長會買什麼飲料,她都能侃侃而談,意外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明明才來沒幾天,卻已經把周圍所有人的生活習慣盡收眼底。
「沒想到妳道歉得滿乾脆的。」
「我覺得妳有侮辱我人格的嫌疑。」
「這是一種稱讚吧?」冬歌穩穩地接住千春丟出的寶特瓶,「所以妳要告訴我原因了嗎?為什麼生氣?」
「知道這個對妳有什麼好處嗎?」
「沒有。」
回應得簡單俐落,冬歌側過頭,眨眨眼睛,「但沒好處也想知道,不就代表真的很想知道嗎?」
如果冬歌是性格陰暗的類型,一切或許就不會變得這樣棘手了,在面對她的失控時,大概會選擇逃跑。不過,若冬歌真是那樣的人,也不會演變成現在的場面,她只會將對方歸為不需要攻略的路人角色吧,當朋友也好,不當朋友也可以。
千春下意識迴避對方的視線。
「妳——」才吐出一個字,她就講不下去了,只好再做個深呼吸,才接著說道:「有跟人親吻過嗎?」
那雙湛藍的眼睛中,閃過一絲遲疑。
「妳有交往對象嗎」跟「妳和誰同居」這兩個問題,曾經在千春的選項中一閃而過。但就算知道答案,那又怎樣?對象是男是女,是不是保健室老師,對千春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怎麼問這個?」
「只是想知道而已。」看見對方動搖,心底有股癢癢的異樣感。千春垂下眼簾,然後揚起唇角,大概慌張的冬歌並不會注意到。
「……在回答之前,我想知道妳對親吻的定義。」
出乎意料之外的回應,這是今天第幾次呢?擺在雙腿上的手不自覺握緊,千春抬手將落在臉側的黑棕髮勾到耳後,試圖佯裝自己並不在意。
「不如先說說妳的?」
「在我的定義裡,『我覺得』沒有。」
重音無法忽略地在讓人很在意的位置。如此回答,和肯定沒什麼兩樣,而冬歌的神情也體現了這點。
與其說是慌張,更像是不得不這麼回應。
這人大概和她不一樣,並不把掩飾當作家常便飯。雖然不說就是不說這點,還是讓人有些無法過於信任她。
千春輕笑兩聲,「這種回答太狡猾了吧。」
她看著不置可否的冬歌,最終還是移開視線。
如果無法成為「第一」,那不要也沒關係。就算不是冬歌的「第一」,她也仍舊是學校女生中大家最喜歡,最想成為朋友的那個……雖然總覺得心裡很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有「如果是這人的『第一』,其他人怎樣都好」的念頭,但要真是那樣,一切都會失序,這並非千春所樂見。
過一陣子就好,總會調適過來的,校園生活可沒那麼多讓人猶豫和迷茫的空閒。
撐著長椅,千春站起身時發出「嘿咻」的聲音,「好晚了,回家吧?」
她揹好書包,準備踏出步伐。
冬歌卻仍坐在原處。
雖然沒有約好要一起回家,可是都說了這麼久的話,自己突然走掉也太奇怪了。忍住想要逃回家的衝動,千春扭過頭,看著在路燈下閃爍的那一頭金髮。
「妳不走嗎?」
稍微長一點的袖子裡,能看見冬歌的指尖。她沒有回答千春,只是輕輕握起拳頭。
看著對方的側臉,千春張開嘴巴,卻不曉得此刻究竟該說怎麼樣的句子,最後只能閉上。視線朝向遠方的冬歌大概是在思索些什麼,千春想問,但也害怕她不會給自己正確答案。
過去不曉得多久,千春私自認為大約有五分鐘,雖然那張臉確實可以看上整晚,可是若把時間耗在這裡,對她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在她向後踏了一步的同時,冬歌站了起來。
沒有拿書包,只是往前幾步,彷彿忘記千春的要求,兩人之間的距離剩不到一個手臂。
逆著光,千春看不太清楚她的神情,只是下意識地撇過頭,本來想閉氣,最後還是咬著牙吐出一句,「幹嘛?」
視線所及的地方,是兩人一新一舊的皮鞋。她看著那雙新鞋又靠近一小步。那是什麼牌子的菸呢?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麼實際用處,可還是想知道。
因為這個品牌的菸草味,和冬歌身上的味道混在一起,總令人有些昏頭。
也或許不是因為菸。
千春抬起頭的時候,已經看不見那雙藍色眼睛。側臉被微涼的手覆蓋,她的腦袋無法運轉,隱約能聽見高亢的「嗶——」聲。
是很迅速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