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當飛機做了大幅度旋轉之後,海岸線清楚地呈現在眼下。
那應該是房總一帶的九十九里海岸吧!
機內的播音員,正在向大家說明再過十五分鐘,就要降落成田機場。
這是暌違五年的日本。
「由麻,妳別這樣,快把樂譜闔上吧,妳根本不必擔心,因為妳太完美了。妳的音樂會,一定會成功的。」
坐在隔壁位置的阿透這麼說著,搶走我手上的樂譜。
其實阿透並不了解。
神崎透,是小我一歲的遠房親戚。
一個在祖國首次舉辦演奏會的鋼琴家是什麼樣的心情,他不會懂的。就像我也不懂他是一位如何被看好的足球選手,以及以十五歲的年齡就成為義大利職業足球隊培訓人員一樣。
「對了,由麻,光是去年秋天在紐約錄製的音樂CD,就已經備受好評了。無論是在紐約、巴黎、倫敦還是東京,聽說以古典音樂來說,販賣的成果都稱得上是很另類的。」
前座的艾利卡小姐,伸長脖子這麼說著。
「妳無論在哪一個國家,不都是自信滿滿地演奏過來的?現在終於回到日本了,妳當然要比其他任何場合都更落落大方,好好演奏囉!」
自從二年前,以職業音樂人開始展開演奏活動以來,始終跟在我身邊的經紀人,似乎也不能理解。就因為是日本,我的手指才會發抖……
我慢慢吐了一口氣,讓身體沉入腰帶裡。
巴黎起飛的波音七四七,正朝成田機場緩緩地下降。
閃光燈像風暴般朝我而來,我不由地將臉撇開。
「您是三田村由麻小姐吧,第一次公開演出,恭喜恭喜。」
「請對日本的支持者說句話。」
當通關手續完成,正要走出海關的那一刻,我馬上被一群看起來像記者的人群所包圍。
好幾支麥克風都伸到面前,閃光更如下雨般撲來。
推著三人份行李推車的阿透,出來得比較遲,倒是艾利卡小姐用她細瘦的身體,滑近我和記者之間。
「記者招待會,明天將在東京的飯店舉行,所以今天就……」
「您是她的經紀人艾利卡・辛普森小姐嗎?麻煩讓她說句話吧!好不容易這麼久才有一位能風靡全球的日本專業鋼琴家誕生,而且連門票都賣光了。所以媒體才會這麼關注的。」
「……不過,或許有一半以上的關注,是對於她的外表而更勝過她的演奏吧?」
回頭轉向這似乎故意讓我聽見的說話聲,然後與一雙隔著眼鏡的視線相遇。
那是一位像白鶴般背脊挺直的女記者。
受到光線折射的鏡片,將她的眼瞳隱藏住。
「十六歲的天才美少女鋼琴家……事實上,無論如何,光是她的外表就能夠讓觀眾聚集了吧!不過,由麻小姐真的是……不,她的美貌真的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很多人想看看她也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她前年在莫斯科國際音樂比賽中,又以最年少獲得優勝,有傳聞說,是因為她的美貌讓在座的評審驚艷……啊,真是失禮……」
她邊說邊遞出來的名片,上面寫的頭銜是德國相當具有權威的音樂評論誌。
我只是輕輕地嘆口氣。
這是我從在巴黎的音樂學院時代起,或許是不同的語言,或許是換一種說法,但卻始終不曾中斷過的說法。
這時旁邊伸出了一隻白色的手,收下了她的名片。
「由麻的才能是貨真價實的。請妳親臨音樂會現場,用你的耳朵親自判斷吧!」
直視著那看不見眼瞳的鏡片後面,艾利卡小姐這麼說著。
然後她用很堅定的口氣,丟下一句「失禮了」,就用手臂輕挽著並推我的背部。
那是一雙為了守護新人鋼琴家免於這突如其來的人氣包圍,還有身為鋼琴家的資歷短淺、以及吸引萬人矚目的美貌等中形成的反差帶來的不安情緒,而伸出的手。
「真是傷腦筋,來接我們的車子好像因為塞車遲到了。妳稍等一下……我再聯絡一次看看。」
艾利卡小姐邊快步地走出機場大廈,邊按著行動電話的鍵盤。
而阿透則推著載滿行李的推車,阻擋在我和正想追上前的記者之間。
我很自然地被簇擁,走在最前方,然後眼前的自動門開啟了。
我的眼前,是開往各個不同方向的巴士候車亭,在更前方則是計程車候車處。
然而,就在這些的更前方,我發現了那一張臉。
在擁擠往來的人群中,只有這張臉龐跳進了我的視線裡。
「啊,太好了。人已經到了。我才正想打電話……」
艾利卡小姐好像終於發現他似地,在我後面大聲喊著。
而他似乎也因為這個聲音而注意到我們,而離開了他駕駛的轎車。
他注視著我,臉上堆得滿滿的笑容。
而我則對著他大聲喊叫。
「林哥哥!」
即使我們已經五年不見了,但是我絕對不會看錯人。
漆黑的頭髮、漆黑的眼瞳,不同於日本人的修長體態,還有他的笑容。他大我十一歲。
經過五年的歲月,現在應該已經二十七歲的堂哥三田村林。
我撩起洋裝的長裙襬,向步道飛奔而去。
「由麻||!」
「由麻,傻瓜,快站住!」
在後面大聲喊叫的是艾利卡小姐和阿透。
「危險||由麻!」
我視線前方的林哥哥,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
那聲音,是從右邊傳來的。
踩了煞車之後造成的輪胎和柏油路面的摩擦聲。
一轉頭,我的眼前是車前窗玻璃。
那是計程車或是什麼人所駕駛的自家轎車,我連判斷的時間都沒有。
連那高八度的驚叫聲,我也分不清是我自己的或是艾利卡小姐的。
這一切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我的身體……
十六歲的三田村由麻的身體,被撞飛彈到天空中。
亞衣子
我為什麼開始彈鋼琴,自己一點都不記得。
好像是七歲開始的,在我的記憶中是如此,想必應該就是這樣,但我真的不記得了。
當我察覺時,我已經彈的比一般人都好。
五年前,我十一歲的時候,受到巴黎音樂院鋼琴科的邀約。
然後我師事於號稱巨匠,也是二十世紀最了不起的老鋼琴家,並且深受他的寵愛。
前年,我十四歲,以最年輕的姿態獲得莫斯科國際音樂會的金牌獎。
大家都說我好幸運,我也這麼認為。
而且,我的美貌好像也是眾人所羨慕的。
有絹絲般柔美的栗子色頭髮,琥珀色的眼睛。
陶瓷般牛奶色的肌膚,即使日曬也只會微微泛出粉紅色,很快又恢復原來的模樣。
細緻修長的手腳,在歐洲活躍的五年間,沒有人可以勝過我。
東西混雜的血統,讓我無論走到哪個國家,都非常受人注目。
我是父親日本人,母親英國人的混血兒。
所以我不管是容姿或美貌,都是拜他們所賜而非我的努力。
我是獨生女,集雙親的愛於一身。
無論是祖父母,家裡只有男孩的伯父母,或是他們那些年齡和我相差很多歲的兒子,大家都非常地疼愛我。
大家都說我太受老天爺寵愛了,而我也的確這麼認為。
既然集全天下的寵愛和恩惠於一身,即使在十六歲時被車子撞飛,我想這真的也沒辦法怨天尤人的。
所以,我如果就這樣死了,我想那也是沒辦法的……我的確有一點這樣的覺悟……
但是……
咦……???
我慢慢地醒來了。
而且頭和身體也都感覺軟綿綿的。
我知道自己是躺著的。就在床上。但並不是在我自己的床上。
是病房。
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不過應該是某間病房。
嗯,如果是碰到車禍,被搬來這裡也是很正常的。
奶油色的窗簾,奶油色的天花板,床的四周都是人。
是爸爸……還有媽媽。還有好久不見的爺爺和奶奶……
另外還有……?
在床尾,表情非常擔心關注著我的是……
「林哥哥!」
我不由地跳了起來。
咦……?我哪裡都不痛啊!而且身體還輕飄飄的。
我的幸運還在持續,是不是只是受了一些輕微的擦傷呢?
「林哥哥,我沒事。請你不要擔心……」
我抬頭看著累積了五年時光的下顎,這麼說著,但是他卻完全沒看我。
?
「……媽媽?」
我覺得很不安,馬上把視線轉向旁邊的媽媽,但是媽媽也不看我。
他們二個人的……不,爸爸和爺爺的視線也一樣是穿越我,看著我的後方。
怎麼了?我的後面有什麼嗎……
「!」
我,正睡在那床上。
在醫院的白色枕頭上,栗子色頭髮散在上面,的確,那個躺在上面的人正是我。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這裡啊!雖然那個也的確是我……
不會吧!不可能有這種事啊!
我就是我啊!
「爸爸、媽媽,我在這裡啊!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但是爸爸媽媽還是不看我一眼。
「爺爺!奶奶!」
我想我的聲音已經近乎悲鳴了,但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看我。
「林哥哥!」
我緊緊抱住林哥哥的手腕……不,是我正想抱住他的手腕。
但是,我的手卻沒辦法抓住他的手腕。
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