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有間接照明微弱燈光的房裡，鷹央緩緩地從沙發上起身，慢慢地走向我。
「我以為自己早在上個星期，就已經看透了這起事件的全貌，但是……我錯了。這起事件遠比我想像得還要複雜，而且難以解決。」
站在我面前的鷹央，一臉嚴肅地說。
「所以妳打算重新調查這起事件嗎？」
聽見我的問題，鷹央頹喪地搖搖頭。
「不，我決定不再管這件事。我要抽身。」
「抽身!?」我忍不住高聲喊道。「鷹央醫師，妳怎麼了？怎麼會說出這種話？這太不像平常的妳了。」
「沒辦法啊……這起事件我沒辦法解決。」
聽見鷹央無力地喃喃這麼說，我不禁睜大雙眼。
「請不要說這種洩氣話嘛，醫師。妳不是常說『世界上沒有我解不開的謎』嗎？所以這次一定也可以順利解決的。」
我盡己所能地試圖鼓勵她，鷹央卻揚起一抹帶著淡淡哀傷的微笑。
「沒辦法。這件事已經與我無關了。」
她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充分展現出堅定的意志。
「怎麼會這樣……所以妳打算讓兇手逍遙法外嗎？」
「不、不會的。」鷹央輕輕地聳肩。
「那妳的意思是，就算妳抽身，警方也可以查出兇手嗎？」
「不，應該不可能。警方是查不出兇手的。」
「那這起事件到底要由誰來解決？如果妳和警方都沒辦法的話……」
鷹央豎起左手食指，抵住我的嘴唇。我的聲音和嘴裡的話都融化在口中。
「小鳥……就是你啊。」
鷹央直視著我的雙眼說道，我頓時覺得，自己彷彿就要被她那雙帶著淡褐色的雙眼吞沒似的錯覺，猛然襲來。
「這起事件要由你來解決。」
%Ｋａｒｔｅ． ０１ 迷途的詛咒
＊
好痛。五臟六腑就像被刺鐵絲緊緊纏住似地。
大山秋惠跪在木質地板上，壓著劇痛的側腹部，將身體蜷曲起來，喉嚨發出痛苦的低吟聲。儘管屋裡很冷，她的額頭上卻佈滿了汗珠。
秋惠爬向客廳的茶几，將手伸向散亂地擺在桌上的ＰＴＰ鋁箔片。這是她在附近診所拿的止痛藥。
這幾天她服用的藥量，遠遠超出醫師的指示，但那種宛如內臟被人用力掐住的痛楚卻沒有消失。秋惠按壓鋁箔片，取出藥錠，塞進嘴裡，配著寶特瓶裡的礦泉水吞下後，再繼續用雙手按著側腹部，像穿山甲似地蜷起身子，靜待這波劇痛的風暴平息。
秋惠已經在好幾間醫療機構做過檢查，卻沒有一個醫師能消除她的疼痛。所以，這一定不是醫師有辦法治好的症狀。
這是……「詛咒」。是我所背負的「業障」。
五官因痛楚而扭曲的秋惠抬起頭，望向掛在牆壁上，那面貼著數十張照片的軟木板。貼在軟木板最右側的，是一張秋惠學生時期的大合照。照片裡，比現在年輕約十歲的秋惠身旁，站著一名消瘦的青年。看見青年臉上羞赧的微笑，秋惠感到更痛了。
「……是你嗎？我的痛苦……是你造成的嗎？」
秋惠用空虛的眼神望著照片，向照片裡的青年問道。一瞬間，青年臉上的笑容似乎邪惡地扭曲了。
一陣噁心的感覺從胸口湧上，秋惠反射性地摀住嘴巴，開始劇烈咳嗽。她彎起身子，就像快要嘔吐一般，不停地咳嗽。
好痛苦，沒辦法呼吸。她只能趁著咳嗽與咳嗽之間的空檔，貪婪地吸取氧氣。
過了數十秒，咳嗽總算止住，秋惠喘著氣，擦去額上的汗水。此時，她覺得額頭上有種令人不快的黏膩感。
那是什麼？當秋惠望向自己手掌的那一刻，她覺得心臟彷彿凍結了。
她虛弱地攤開的雙手掌心裡，沾染著暗紅色的黏稠液體。
血？為什麼有血？秋惠一臉茫然地，將視線轉向房間角落的連身鏡，鏡子裡有個嘴角被染成鮮紅色的女人，正帶著茫然的表情看著她。
這是……我吐的血？秋惠忽然抓不到遠近感，總覺得鏡子裡的自己似乎隨時會襲來的錯覺，席捲而來。她的視野漸漸變成一片白，就像脊椎骨被抽掉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右臉頰貼著冰冷的地板。
「拜託你……放過我吧。讓我自由吧……恭介。」
秋惠躺在地上，對照片裡那個睥睨著自己的男子，苦苦哀求。
１
「呃，妳的症狀是右側腹疼痛、胸口不舒服、劇烈咳嗽，還有咳血，對嗎？妳之前沒有生過什麼大病，也沒有長期吃藥嘛。」
我看著電子病歷的畫面，對著坐在圓椅上的女性說。
天醫會綜合醫院，是負責整個東久留米市醫療需求的地區型醫學中心，而這裡，是位在天醫會綜合醫院十樓的統括診斷部門診診間。我──小鳥遊優，正在專心地替轉診而來的病人看診。
「是的……我以前只有吃過生理痛的藥而已。」
女性微微低下頭，喃喃地回答道。她是大山秋惠，三十二歲，那張脂粉未施的臉上，帶著陰沉憂鬱的表情，導致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一些。
大約三個星期前，秋惠在家裡出現劇烈腹痛及咳血的症狀，被送來天醫會綜合醫院急診室之後，便在胸腔內科病房住院。然而，由於做了檢查仍找不出咳血的原因，全身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因此幾天後她就出院了。當時負責的醫師表示，可能是劇烈咳嗽使得支氣管的黏膜受損，造成出血。但是出院之後，秋惠仍然持續出現原因不明的腹痛，於是她就被轉診到我所屬的統括診斷部來了。
秋惠從剛剛就一直將視線投向我的後方，因此我也轉過頭去，望向那個宛如背後靈一般站在我身後的女性。
個子嬌小的她，穿著淺綠色的手術服，外面罩著一件尺寸太大的白袍。她有一頭帶著波浪捲的烏黑長髮，不曉得是睡覺時壓到的，還是自然捲。她有一對帶有雙眼皮的大眼睛，五官讓人聯想到貓。儘管外表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但她其實已經是二十七歲的成年女性。
天久鷹央──年紀比我小的她，是統括診斷部的部長，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
當各科遇到難以診斷的病狀時，就會安排病人轉診到我們統括診斷部的門診來。表面上的說法是：我們對每位病人都會花上四十分鐘的時間仔細問診，利用部長鷹央那超乎常人的智慧與大量的知識，做出診斷。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說法」，實際上被轉診來這個門診的病人，大多是「難以應付的病人」，而不是「難以診斷的病人」。
也就是說，當各科門診出現那種抱怨個不停、一講可能就是幾十分鐘的病人時，醫師就會告訴病人：「我們醫院有一個門診，可以提供充分的時間，聽您慢慢說唷。」再將病人轉診過來。
因此我在門診主要的工作，就是維持老僧入定的狀態，讓病人的牢騷與抱怨左耳進、右耳出。而病人抱怨的內容，不單單是身體上的不舒服或對醫院的不滿，還包括他們對於老年生活的不安、婆媳問題，甚至還有人表示他因為欠債，周轉不靈，開口向我借錢等等的都有。最近我禪定的技巧愈來愈純熟，常覺得自己應該差不多快要悟道了。
假如病人只是單純地發牢騷，鷹央就會把看診工作全部丟給我，自己躲在診間裡的屏風後面看書。只有出現真的難以診斷的病人時，她才會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親自問診。而在極少數的狀況下，鷹央才會像今天這樣，興致勃勃地聽病人敘述，這代表病人身上，帶著某種能勾起鷹央無限好奇心的「謎」。
我再次用眼角餘光，瞥向電子病歷表的畫面，畫面上顯示著一個很可能會深深吸引鷹央的字眼。我暗自嘆了口氣，開了口。
「呃，根據胸腔內科的轉診單，該怎麼說呢……妳好像有提到什麼關於詛咒之類的事情？」
是的。我面前這位女病人的轉診單上，最後一行就寫著：
「病人似乎深信此一連串症狀乃因詛咒而起。望貴部鑒察。」
什麼「望貴部鑒察」啊，根本就是把燙手山芋直接丟給我們嘛。
像這種有著莫名其妙堅持的病人，在我們統括診斷部門診其實並不少見。面對這種病人時，只要展現出一絲絲興趣，他們絕對就會迫不及待地挺起胸膛，開始高談闊論起我完全無法理解的理論。我想這個病人一定也……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秋惠像是在忍耐著疼痛似地蹙眉，接著露出一抹自虐似的微笑。
「聽起來很愚蠢對吧？什麼詛咒嘛，一點也不科學……」
「那可不！」
鷹央突然將我一把推開，走上前大聲說。
「有研究證實，人類的意志力中藏著極大的能量，當然，這股能量也可能是負面的。因此我們可以說，所謂的詛咒，其實就是這種力量，在現實中發揮作用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