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蝶世界 上
這個從蝶都高中的樓頂上可以一望而盡的小小城鎮，自三個月前開始，雪一直下個不停。
不論是哪一台的報導節目都在大肆宣傳：這是異常氣象、是史無前例的異常氣象。可是，假使這場雪連續下個一年甚至是兩年，不久後就會變成正常現象，不下雪不反而變成異常氣象了，這麼一想，究竟什麼是異常，什麼才是正常，我已經完全一頭霧水。想必世界上原本就沒有正常的事物，人類卻喜歡將萬事萬物歸類為正常或異常，對於被歸類為正常的事物，只要不抱持疑問或畏懼，連看都不看一眼。
其實，我認為有這樣的世界存在，這件事本身就很異常。因此，像我這種微不足道的人竟然活在這樣的世界上，那才是最異常的事態。
「唉……」
在我體內每天不斷增殖、像是塞滿了所有蒼鬱心情的物體，化作一道白色嘆氣吐露出來。那一瞬間，一隻蝴蝶穿過鏽綠色的圍牆、輕飄飄地飛過來。我緩慢地站起身，靠近那隻蝴蝶的身旁，輕輕地將蝴蝶抓到掌心裡。
我凝視著在冰冷掌心上閃閃發光的蝴蝶，這麼想著──
這個世界沒有所謂正常的東西──話雖這麼說，想必……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這個世界，是異常的。
那是因為在我所看到的世界裡，總是有蝴蝶飛舞。那是任何圖鑑中都沒有記載的蝴蝶，閃著青白色光輝。有時只看到一隻，有時則是成群飛舞。
而那種蝴蝶，大概，只有我才看得到。為什麼會看到那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我也搞不清楚。不過當我察覺到時，在我的眼裡總是有蝴蝶飛舞。雖然我不敢明確地一口咬定，不過我想，我一定從出生時起就是這樣了吧。因此我也曾理所當然地認為，其他的人也能看見那些蝴蝶，覺得那是正常世界的景象。可是，隨著時光流逝，我才逐漸地察覺到，那其實是異常的世界。
因為每當我講到蝴蝶的事時，不知怎地，總是會發生悲劇般的事件──
一開始是在幼稚園的時候。我對著我最喜歡的老師說：「今天有好多蝴蝶在飛耶。」老師則露出有些令人害怕的表情，摸著我的頭說：「小蓮華的想像力真豐富呢。」在那之後不久，老師似乎開始迴避我。
接著是上小學時，我跟住在隔壁的美津子一起玩時，告訴她：「吶，妳的眼睫毛上停著一隻蝴蝶唷。」結果被她生氣地罵道：「才沒有呢。真噁心！」從那次之後，她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
然後在我滿十三歲那天，我從學校回到家後，立刻奔向在廚房準備做飯的母親身邊，問道：「吶，為什麼大家都看不到蝴蝶呢？媽媽妳也看不到嗎？」那一天，明明有成群的蝴蝶飛到教室裡，可是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察覺到蝴蝶的氣息。
母親停止切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後，立刻摑了我一巴掌。
「就是因為妳一天到晚只會講那些奇怪的話，才會考不上克朗貝里女子學院！」
而且，她還以輕蔑的眼神看著我，對我如此怒罵道。那是母親第一次對我大吼大叫，並動手打我。那巴掌摑得我好痛，嚇了我一跳，心臟噗通噗通跳個不停，我難過到眼前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在那之後，我便不再對任何人提起蝴蝶的事了──或許應該說，我終於領悟到千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況且蝴蝶並沒有對我做出特別的舉動，只是輕飄飄地、在我的世界裡到處亂飛罷了。
年滿十七歲的現在，比起小時候，我的視野裡能看到更多、更清楚鮮明的蝴蝶。
只要一張開眼睛，教室、走廊、連接階梯、回家路上經過的河岸、甚至是行駛在這個城鎮上的藍色電車裡，所到之處都有蝴蝶飛舞。
而且每天都有蝴蝶誕生。
當然，也有蝴蝶死去。不過死了多少隻，就會又誕生多少隻──
我覺得，那些蝴蝶就是充斥在這個城鎮上無數的悲傷。
每當蝴蝶誕生的瞬間，一定是某個人感到悲傷的那一刻。
偶然間經過的葬禮會場的周遭，總是有一大群的蝴蝶飛舞著，宛如夢境世界一般。最近在通往神社境內的階梯上，有個頭髮紮成兩束馬尾的女孩蹲在地上哭泣，像是在等待著誰，從她的髮稍中，我看到有蝴蝶從那裡誕生。回顧被母親摑巴掌的那天，有成群的蝴蝶在教室裡四處亂飛，事後消息流傳，才得知班上最受歡迎的男同學已經轉學了。
「這個世界，想必，充滿了悲傷吧。」
我像是在演戲似地喃喃自語著，將抓到的蝴蝶自掌心放開。
之後，我又坐在被雪粒浸透得冷冰冰的水泥地上，從陳舊的書包中拿出iPhone以及我喜歡的頭戴式耳機，胡亂戴在頭髮上。這是我今年剛用紅包錢購買的鐵三角牌（Audio-Technica）頭戴式耳機。光看外型就讓人著迷，因為，它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只有從這個頭戴式耳機所聽到的音樂，才是我的棲身之處。
從小時候起，我每天的日常行程，就是往返學校及補習班。
日復一日，放學後，就要待在補習班唸書唸到晚上。
這是我正常一天的作息。
因此今天……──一定是異常。
因為我今天蹺掉補習班的課。
生平第一次蹺課。
這件事要是被母親發現了，我一定會被宰了……
自從五年前，克朗貝里女子學院的入學考試落榜之後，母親對我的態度就變得很冷淡。只要我成績稍微退步了，就不跟我說話，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著點心殘渣般似地。
因此高中升學考試時，考上這所姑且算是升學學校的蝶都高中，讓我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儘管如此，母親的態度並沒有變得像以前一樣溫柔，我也沒有變得比較自由。在得知上榜的那天，母親對我說：「妳接下來要好好努力考上好大學。」
而在那之後，我遵照母親所說的話，每天埋首於唸書。不過補習班裡的同學，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每天都在唸書。大家都是以考上好大學為目標而活。那種念頭，在這個世界裡想必才是正常的吧。可是，我並不喜歡唸書。既沒有想要學習的事，唸哪間大學也無所謂。我只不過想拋開一切，沉浸在我最愛的音樂世界裡。
「唉──啊……」
我又吐出白色的嘆息，慢慢地躺臥在水泥地上。映入眼簾的天空，如同顏料被潑灑般逐漸被渲染成橘色。
今天結束後，想必到了明天後天大後天，一如往常般的正常日子正在等著我。那是如同被關進狹隘牢籠般的每一天。
──那樣的日子，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站起身，從圍牆的附近往下俯瞰城鎮。
我喜歡這個城鎮……
（可是，我想從這個悲傷的世界中消失──）
這陣子……應該說從更早以前起，我就一直抱著這個念頭活下去。
「乾脆我真的消失好了……」
我試著輕輕說出口，總覺得站在這裡，就能如同蝴蝶輕飄飄展翅飛翔般輕易地往下跳。
沒錯……對於這個充滿悲傷的世界，我已經沒有任何留戀……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需要我……
明明有這麼多人活在這個世上，卻沒有一個人認為我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我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
想必──
「不存在……」
我小聲地低語著，輕輕地將指尖放在圍牆上。
就在這時──
一瞬間，制服的群青色裙子隨風飄起來，突然颳起一陣像是能吹倒身體般的強風。
隨後在我的眼前，出現了大量的蝴蝶。數量相當龐大，我至今未曾看過如此多的蝴蝶。
不知怎地，一直戴在頭上的頭戴式耳機，開始播放著我從未聽過的音樂。
〈……試……再……一陣子…也…不…錯……吧──〉
（什麼……?!）
可是，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懂歌詞究竟在說什麼。不過那歌聲宛如機械在唱歌似地，聽起來像是高亢的女聲。
這首歌曲，並不在我的iPhone音樂庫當中──
結果，突然在一瞬間，我似乎感覺到有某種氣息。
我立刻向後轉過身看，只見有個男孩站在那邊。他在制服外面又套了一件黑色連帽外套，因為頭覆著連衣帽的緣故，看不清楚他的長相。
「八?蓮華──我不會讓妳死。」
然而，那個男孩用手指向我，並用清晰的嗓音如此對我說。
※※
當我猛然回過神，發現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睡了一覺。
「妳在樓頂上昏倒囉。」
當我微微睜開眼睛時，保健室的由岐醫生露出微笑，以溫和的嗓音對我如此說道。他的髮色相當柔和，有一對小卻溫柔的眼睛。在這間蝶都高中的女學生之間，由岐醫生相當受到歡迎，人氣僅次於被稱為「大家的王子」的男學生。
「原來是這樣啊……」
我一邊回答，一邊想──說起來，我在樓頂上究竟想做什麼呢？
可是我卻怎麼想也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