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晚間五時準時抵達李以瑞公寓樓下。雖然早知段家家大業大，財產也不少，但李以瑞還是第一次在三次元看見這種黑頭車，停在下城這個樸素的社區裡，更是惹眼到左鄰右舍都跑出來看熱鬧。
後座的人親自開了門出來，才和對方打了照面，李以瑞便呆住了。
段於淵穿著全套燕尾西服，顏色是深藍，在夜色中幾近黑，剪裁合宜的西裝褲貼著修長的大腿線條，讓他看上去又比平常高大幾分。頭髮也明顯打點過，瀏海被梳到額上，鬢邊上了些髮膠，耳上竟還別著銀色的耳針。李以瑞只見過段於淵穿道服，固然是仙風道骨，和這樣洋氣的打扮又是截然不同的韻味。
他發現在段於淵走向他的過程中，他竟沒怎麼呼吸，直到段於淵的手碰到他的領口，替他理著衣襟，李以瑞才回過神來。
「走吧，先帶你去服裝店。」段於淵說。
李以瑞隨著段於淵坐進車裡，便看到駕駛座上的元亨。元亨是段在田的直屬鬼僕，實際年齡雖已上百歲，但外表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給人的感覺有點像宋叔。不過元亨側臉上有道刀疤，比起宋叔又多了幾分戾氣。上回李以瑞短暫回本家，並沒有見到元亨，料想是被段在田派出去辦事了。
「元亨叔，好久不見，最近好嗎？」李以瑞朝駕駛座行禮。元亨在段家地位不凡，段在田會讓它來當司機，足見對這場晚宴的重視。
元亨對李以瑞點了下頭，沒有說話。李以瑞知道它向來話少，跟段家多數人一樣，也不在意。他見元亨按了個鍵，駕駛座和後座之間便升起一片玻璃，隔開了前後車廂。李以瑞在電視上看過這種裝置，沒想到現實中還真的存在。待段於淵在他身側落座，車子便往東區方向行駛。
李以瑞十指交扣，身體有些僵硬。在段家向段於淵說出那些話後，這是兩人第一次這樣獨處。
李以瑞偷瞧了段於淵一眼，只見搭檔把手肘支在車門邊，拇指托著頰旁，看著窗外流洩的黃昏夕照，襯上他那身打扮，竟讓李以瑞有種陌生的疏離感。
他勉強擠了句話，「黎執行長忽然在舊宅舉辦宴會，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目的？」
段於淵一時沒答話，半晌才說：「不知道，靜觀其變。」
「鬼宅的那些被害人，會不會其實執行長都知情？」李以瑞用平常和他討論案情的語氣說著：「畢竟發生在黎家的產業裡，在警方接管之前，黎執行長對那間宅邸有完全的控制權。再加上那些傳聞，會不會黎執行長……黎日翔這個人，真的和什麼超常生物做了交易，而那些被害人就是交易的代價？」
段於淵仍舊看著窗外，「不無可能。」
「啊，但若是這樣的話，是情侶才會出事這一點，就不知道怎麼解釋了。還是說和黎日翔交易的惡魔特別討厭情侶嗎？哈！這樣跟燄燄真有點像。」李以瑞「嗤」地笑了一聲，在安靜的汽車後座顯得格外響亮。
但段於淵仍舊沒有回應他，視線甚至都沒和他對上。
李以瑞安靜下來。
「夕若姊來找我。」他停頓片刻，才說道。
本以為段於淵必定會有反應，至少會表達出驚訝，但段於淵仍舊看著街景，彷彿街上的人都比他更有魅力一樣。
「嗯。」段於淵只應了這麼一聲。
「你知道這件事嗎？」李以瑞睜大眼睛。
段於淵若有似無地點了下頭，沒有回話。
「她住在我家，好幾天。」李以瑞又補充。
但段於淵仍舊是那樣不冷不熱的樣子。李以瑞只覺得有什麼堵在胸口，卻又無法具體形容是什麼。
「你不在意嗎？」他問。
「你希望我在意嗎？」段於淵反問。
李以瑞氣息一窒。
他沒想過會被段於淵嗆回來，這還是段於淵第一次這樣跟他說話，他一時竟不知該回應什麼。
「夕若姊說，凶獸很可能再次降世，依附在什麼人身上，只是還不知道是誰。」他只得轉變話題。
「嗯，我知道，叔叔前幾天和我說了。」
段於淵仍是淡淡的，只瞄了眼掛在李以瑞槍套上的毛球，毛球正骨碌碌地轉動著眼睛，「若若把贔屭借了你，很好。」
李以瑞終於按捺不住，迅速咬了下唇。
「是我不好，段於淵。」他誠心誠意地說：「我不該跟你說那些話。那時因為還在意小月學姊的事，我心情很不好。我知道你是關心我，但我心裡還過不去那道坎，才遷怒到你身上，對不起。」
段於淵總算回話了。
「你不用道歉，你又沒有說錯什麼。」
他總算把視線移離窗外，但仍沒有看李以瑞，「是我的錯、我的問題，一直以來，是我自己要關心你、對你好，你從沒這樣要求我。你覺得我煩，理所當然。」
李以瑞指尖顫抖起來，「我說過了，我從沒覺得你煩，段於淵。」
段於淵又陷入沉默。
李以瑞知道再這樣下去，兩人又會進了死胡同，沒完沒了，只得再開口。
「……好，我承認，我偶爾會覺得你有點黏人，只是偶爾。」李以瑞撫了下額髮，「但也不到煩的程度。我只是需要點空間，洪理月……小月學姊是我的初戀，雖然現在感情已經淡了，終究是我喜歡過的人，她死在我面前，我心裡真的非常難過。我需要時間復原，就算不是你，那時有其他人來煩我，我也會跟他們說一樣的話。」
李以瑞看段於淵神色劇變，卻不明白自己剛才的話有何讓他激動的地方。
「當然我知道，你跟旁人不同，你一直都陪在我身邊，在我最難過、最低潮的時候，都是你幫著我度過難關。我還對你說這種話，是我不識相、不知道感恩，所以我才跟你道歉。」李以瑞說著，抿了下唇，「但你也……不需要氣成這樣。任何人都有失言的時候，就算哪天你對我說了什麼衝動的話，我最多揍你一拳罷了，也不會往心裡去，更不會像這樣出言諷刺你……兄弟不是這樣當的。」
李以瑞愈說愈委屈，想起段於淵這幾天的刻意冷落，心臟都揪成一團，酸甜苦辣全都湧上喉口。
段於淵良久沒有出聲，李以瑞看他用拳頭抵著唇，似乎也陷入某種焦慮中。
「……洪理月的槍，就掉在你的血衣旁邊。」
好半晌，段於淵才忽然開口，卻前言不對後語。
「因為洪理月的屍體上沒有彈孔，也並非遭槍擊死亡，鑑識科便排除了你射殺洪理月的嫌疑。」
段於淵說到這裡，吐了口長氣，李以瑞難得見到搭檔一口氣講這麼多話。
「但我知道不只是這樣……你到現場時，洪理月還活著，槍會掉在旁邊，是因為洪理月求你殺了她，但你沒有。你抱著她，看她痛苦到死，卻無法開槍殺死她……」
段於淵彷彿身歷其境一般，李以瑞見他握緊雙手拳頭，用力到雙臂肌肉都在抖，還把頭埋進了臂彎間。
「我……一想到這件事，就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想到你抱著她的樣子，想到你那時候的表情……我，很氣自己，這是我的問題，但我無法不去想、不去想當時我為何不在現場？若是我在現場的話……」
段於淵一段話說得支離破碎，又情緒激動，眼眶脹得通紅。大概是音量太大，元亨還隔著玻璃回過頭來，瞧了他們一眼。
「若我在現場、在你身邊的話，或許可以……」
段於淵沒能再說下去。
只因李以瑞伸出雙手，從後面抱住了他。
車內空間狹小，雖是加長型的禮車，但擠進兩個男人還是稍嫌呼吸困難。段於淵僵在那裡，李以瑞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但他沒有放手，只用兩手環抱著段於淵寬大的肩膀，用力箍了下。
他心臟怦怦亂跳，呼吸跟著紊亂。剛才出於衝動，他想都沒想就抱人了，現在停在這動作上，竟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段於淵，我沒事的。」他只好這麼說，雖然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這麼說。
他想了想，又補充，「就算你在現場，也不能開槍，我絕不會讓你開槍的。」
想到洪理月臨死前的情景，他鼻子又有些發酸，忙吸了兩下鼻子，小聲地說：「但你這麼為我難過，我很高興……真的。」
段於淵僵在他懷抱裡，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李以瑞覺得他體溫略高，身體也在發抖，像個孩子一般，便又摟緊了幾分。
兩人前胸貼著後背，緊得沒一絲細縫。李以瑞看著段於淵白皙的後頸，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楊思存那個吻。
好在段於淵是背對著他，李以瑞看不見搭檔的唇，否則只怕心思又要歪了。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段於淵忽然問，嗓音沙啞。
「什麼？」
「如果我，發生一樣的事，你會開槍殺了我嗎……瑞瑞？」
李以瑞一愣，雖然不願，腦袋裡還是不由自主浮現段於淵在地上痛苦慘叫、翻滾扭曲的模樣。
他忙甩了甩頭，把令人不快的畫面抹去。
「絕對不會。」李以瑞定定地說。
頓了一下，他又說：「我絕不會把槍口對著我的搭檔，也不該。」
段於淵問：「即使我求你？」
李以瑞點頭，「即使你求我。」
段於淵舒了口長氣。
李以瑞覺得他已經平靜下來，便鬆開了手。但段於淵忽然轉過頭來望向他，眼神深處滿是他無法解讀的哀傷。
「對不起，瑞瑞……真的很對不起。」段於淵說。
李以瑞一愣，隨即失笑。
「為什麼又是你向我道歉啊，段於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