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支開廟公，請他暫時別讓其他信徒進來，還順手塞了個紅包給他，廟公當然滿口答應。
接下來，孟婆一個人站在神殿中央，仰頭看著我的神像，默然良久。
我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興起，想來廟裡瞻仰我，只覺呼吸有點不穩，忍不住往後貼著椅背。雖然明知孟婆現在凡夫肉胎，不可能看見我，也記不得我，但不知為何，我就是覺得緊張。
「……王爺。」
孟婆出了聲，一出口，就是這樣令人熟悉的稱呼。
我心臟緊縮，一瞬間幾乎以為孟婆想起了我，孟婆湯失效了。
但孟婆輕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經常作夢，夢到閻羅王您，您還是個長得挺帥的大叔，真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我本來就是。
「然後我在夢裡就這樣叫您，還叫得挺親暱。難道真的是死太多次，死到您都來託夢，叫我別再去了嗎？」
我看孟婆盯著我的神像許久，跟著慢慢屈膝，在跪墊上五體投地，給我行了三巡跪拜禮。
禮畢，他就這樣跪著，抬起頭來，繼續看著我。
孟婆自幼聰慧，不單是腦子好使，他對於人、對於自身，都有種近乎直覺的敏感度，能憑藉很細微的事物，知道人與人間真正的關係。
比如他知道白判雖然每天凶我、罰我跪算盤，但其實是最操心我的人。烏判雖然看上去誠實可欺，但遇到大事，卻是最把持得定的人。
所以孟婆和烏判拜把，常向白判探問我的八卦。
黎家的人也是，孟婆才來不到三年，就把過去黎日雄二十多年來搞得阿撒布魯的人際關係，梳理得服服貼貼。端看黎日翔從單純把哥哥視作玩物，到現在簡直比阿藍還要忠犬，就知道孟婆的厲害之處。
我想，孟婆大約從什麼地方隱約察覺，他與我之間存在著某種牽繫。
然而這對凡人而言，近乎癡人說夢。所以孟婆也沒向旁人提起，以免被當成神經病，只能像這樣隻身一人來到廟裡。
「王爺……可以這樣叫您嗎？王爺真的託了夢給我嗎？如果託夢給我，又是要向我傳達什麼呢？」
孟婆喃喃問著。很快，他似乎意識到這樣沒有意義，單手從供桌上拿了杯筊，抓在手上。
「王爺託夢給我過嗎？」他問，擲了手上的筊。
我有點緊張。雖然我沒託夢給他，多半是孟婆的靈魂還殘存地府的記憶，才會夢到那些。畢竟孟婆至少有二分之一的神仙血統，孟婆湯對他的效力有限。
但我現在否定他，他可能就會拍拍屁股走人，把那些當作是自己的妄想。
從孟婆搬出我房間以來，我和他已經很少有機會單獨相處，更別說好好聊天了。雖然現在的形式有點奇怪，我還是不想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我翻了聖筊。
見是聖筊，孟婆反而嚇了一跳。他向來謹慎，按照擲筊規則又擲了兩次，當然都是聖筊。
這下孟婆也不得不信邪，我看他跪直起身。
「所以……王爺真的知道我？知道黎日雄這個人？」孟婆凝緊眉頭，又擲了一次筊。
聖筊。
孟婆想了一下，「所以……之前，我從車禍死而復生，是王爺幫我的嗎？」
不愧是孟婆，問的問題深中肯綮。聖筊。
「黎日雄以前是王爺您的信徒嗎？所以王爺才會幫他？」
陰筊。
第一次出現否定的答案，孟婆愣了一下。我看他跪在地上，看著我的神像思考。
「不是因為黎日雄，而是因為……我？我從在醫院醒來就有這種感覺，雖然日翔也好，阿藍也好，大姊也好，都跟我說了很多我以前的事，但我都沒有實感，好像那是跟我沒有關係的事情一樣。」
孟婆忽然福至心靈。
「……我和黎日雄，其實是不同的人，是我借用了黎日雄的肉身。是這樣嗎？王爺？」
聖筊。我為了嘉獎他才思敏捷，還特意讓杯筊多跳了兩下。
「但……為什麼我得借用黎日雄的身體？我死了嗎？」孟婆又問。
陰筊。
「所以我沒死？那我幹嘛沒事要借用別人的身體？」
笑筊。那要問你自己啊！
之前白判跟我說的那番話，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是什麼意思。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咧！可惡的孟婆！
孟婆似乎遇上瓶頸，低頭思忖良久。
「為什麼……王爺要這樣幫我呢？」他換了個問法，「我和王爺，有什麼交換條件嗎？比如等我陽壽盡了，要出賣靈魂之類的？」
陰筊。韓劇看太多了孩子。
「如果不是交換條件，那是什麼？」孟婆歪了下頭，「我和王爺……以前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嗎？」
聖筊。
孟婆愣了愣，「我是王爺的信徒？」
陰筊。
「我是王爺的學生？像學法術的師父和徒弟那樣？」
陰筊。雖然這麼說也無不可，但因為不是重點，我還是沒給過。
「我是王爺的親戚？」
我想了下，我跟孟婆沒有血緣關係。陰筊。
「我是王爺的朋友……？」
陰筊。
孟婆抿緊了唇，我看他跪在那裡，拚了命地思考，有種幸災樂禍感。他一定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才會既非師生，又非親人，更不是朋友。
我見孟婆啟了唇，用玩笑似的語氣說：「……總不成、是戀人吧？」
他擲了筊。
我一瞬間有些慌亂，這筊擲的力道也很強，其中一筊打到供桌，先停了下來，另外一筊則彈跳出老遠，滾過了供桌，一路彈到月洞門的門檻下，滴溜溜地轉了兩圈。
我見孟婆瞪大眼睛。
然而那杯筊還沒停下，中途便被人攔截下來。
阿藍氣喘吁吁地進了神殿，剛好一腳踢飛那筊，衝向跪地的孟婆，神色還有點驚惶。
「少爺！原來您跑到這裡來了！為什麼沒有跟大家說一聲？我問二少爺，他說您還沒吃早餐，就一個人溜出醫院。好在我打電話問了您叫車的車行，他們才說您到廟裡來了。」
孟婆忙起身迎向阿藍，笑著說沒事，和阿藍道了歉，解釋了好一陣。
我看著那個被阿藍踢飛的筊撞到牆邊，旋轉了兩圈，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供桌旁的筊是陽面。
而牆邊的筊，我沒有操控它，卻停在陰面，成了個聖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