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春節早，此時已近寒假。學校事情不多，周澤和李寄便常住在家裡。一週下來，李寄忽然察覺到了異樣的事情——
周淳好像在刻意避開他們。
晚餐不在家，早出晚歸，時不時便不歸。偶爾碰上，周淳也是步履匆匆，不是徑直去書房，就是直接出大門，遇上也只冷漠敷衍地點點頭。
三個人完全沒有正常相處的時候。
起初幾天，李寄以為是周淳太忙，可後來他發現莊思思好像不忙——作為周淳手下最重要的助手，她只會比周淳更忙碌。但李寄從連姨那聽說，莊思思甚至有閒情逸致找連姨要了兩份私家菜譜，聲稱要點亮廚藝技能。
李寄略帶憂慮地向周澤提起這事，周澤卻沒表示任何疑惑或擔憂，很平常地給了兩個猜測，就此揭過不提。
周澤的態度也很反常。
這兩兄弟平日裡看著沒多親近，弟弟在哥哥面前經常是個死傲嬌。但事實上，周淳自小就是位盡職的大哥，周澤也不是白眼狼。父母去世後，兩兄弟頗有相依為命的味道。
但不論相處模式怎麼樣，李寄從沒懷疑過周淳和周澤之間的感情。退一萬步講，若真生了什麼齟齬，他不會不知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又一個氣氛詭異的晚上，周淳再度一回家就進書房。
李寄終於按捺不住，趁著周澤洗澡，準備找周淳談一談。
燈全開著，整條走廊十分明亮。周澤和李寄的臥室內開了音響，即使關著房門，也有曲調明快的音樂隱約飄出來。
柔軟的地毯吸去了腳步聲，兩側牆上的掛畫色彩鮮亮，空氣裡瀰漫著咖啡香。
李寄站在緊閉的書房門前，回頭看了看，冷靜地抬手，在硬木門面上敲了三下。
三樓起居室旁的書房是周淳用來正經辦公的地方，與主臥附帶的小書房不同，周淳在這房間裡的時候，身分只有一個——周家的家主。
不論是什麼人，進書房前都得敲門，得到家主應允才能入內。這是死規矩，周家裡外上下無一例外，都得遵守。
「誰？」
沉穩的聲音在門後響起，李寄按住門把手，略略提高音量，「是我。」
李寄從未有過被擋在書房外的經歷，故而手指已經下壓，涼涼的金屬把手轉了一個角度，只等一聲「進來」。
可他遲遲沒等到。
周淳像沒聽見似的，書房內久久沒動靜，是下禁令的態度。按理說，李寄應該知情識趣地走開，但他怔愣片刻，手掌卻加了力道，將門旋開。
房內的人做出反應之前，李寄飛快地朝裡走了兩步，反手關上門。
走廊上溫暖明亮的空氣被隔絕在外，李寄眼前倏然一暗。
書房裡沒有開頂燈，只書桌上留了一盞白光的台燈。房門正對著窗簾半掩的窗戶，玻璃外是冷寂的夜色，樹影遮著半邊月亮。
從臥室傳出的樂聲徹底聽不見了。黑漆漆的書房裡，凝滯著淡淡的菸草味道，揮散不去。
雙眼一時無法適應黑暗，李寄無聲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看清寬大書桌後的身影。
「沒規沒矩。」
李寄得了這四字評價，默不作聲，朝前走了幾步。
男人靠在椅子裡，兩指間挾著一點火星，手邊的電腦黑屏著。待李寄走得近了，周淳才彈了彈煙灰，淡淡道：「出去。」
他這態度很不留情面，更顯情況有異。李寄便同樣一反常態，在書桌前站定不動。
周淳終於動了動，伸手摸遙控器，按亮了壁燈，抬眼打量李寄，「說不動你了？」
「不是。」李寄想了想，在書桌前跪下來，視線由高變低，成了仰視，「違反規矩，您可以罰我。」
「這話不像討罰，像氣我。」周淳驀然笑了，把短短的菸頭摁熄，「起來坐著，說說看，闖進來想幹什麼？」
李寄在書桌這頭的椅子坐下，直直看著周淳，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反常的原因。可惜對面的人垂著目光，又從小鐵盒中摸出一根菸來，擒在手裡把玩，看不出一點端倪。
然而周淳愈顯得平常，與這幾天的反常便愈對比明顯。加上周澤視而不見的態度，更讓人心生憂慮。
李寄靜了片刻，索性直接開口：「最近……為什麼避著我和周澤？」
周淳手上摩挲香菸的動作一頓，又不露痕跡地繼續下去，「沒有。」
李寄心想騙小孩呢，一邊蹙眉一邊卻說：「是太忙了嗎？有什麼麻煩事？是不是和李家有關？」
李寄的表情帶著一絲關切和歉疚，周淳看了一眼，只得否認這個對方替他找好的理由，「不是，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李寄立刻接話，「那是為什麼？」
這句幾乎話趕著話，周淳換了坐姿，正面朝著他，「你怎麼回事？冒冒失失闖進來多嘴，不罰你不自在？」
眼見李寄還要張口，周淳眼底終於透出了一絲不悅，俐落地止住他的話頭，「行了，出去。」
李寄沉默著沒動，頗有點「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走」的架勢。
兩人對視片刻，周淳避開他的視線，手指微動，打火機發出「嚓」的一聲，點著了他一直把玩的菸。
「告訴你，可以。」周淳將菸湊到唇邊，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帶著點無奈道：「聽完就給我回房去，你瞞著周澤過來的吧？別將他也招來我跟前。」
周淳用拇指按了按眉頭，閉上眼，「我是避著你們，圖清淨。」
李寄立刻追問：「為什麼？」
壁燈灑下柔和的暖光，籠著椅子裡的男人，在高挺的眉骨下方留下淡淡的陰影，使他的眼神顯得異常深邃，恍惚藏著原不打算示人的深情。
「沒什麼。」
一點菸灰落在平整的襯衣上，淡薄的煙氣緩緩散開。周淳一動不動，輕描淡寫地說：「捨不得你。」
李寄眼尾一動，眼神雪亮地看過來。
周淳揚起嘴角，「眼不見為淨。」
在來之前，李寄已經做了諸多假設，但假設來假設去沒有一點用，周淳的答案顯然超出思考範圍，他一丁點也沒想到。
「你、你的意思……」李寄驚愕之下，敬語也不用了，整個人石化在書房，半晌才動了動喉結，「你是說……我，不，周澤……嗯？你是說？」
「亂七八糟。」周淳帶著淡淡的笑，似乎只是說了件吃飯睡覺般的尋常事，「行了，想聽的也聽了。現在，出去。」
男人用上命令的口吻，卻絲毫沒起作用。
李寄站起來，仍盯著他，眼神透著震驚，「所以、所以周澤也知道，所以他才……」
周淳終於露出頭疼的表情，略為惱怒地告訴他實情，「小混蛋，我今天沒有心情和周澤糾結這個，你回去可別表現得太……」
他看了眼李寄，不抱希望地嘆口氣，「算了，就你這不頂事的樣子。出去吧，別在這礙眼。你出去我就把門反鎖上，免得周澤來打架。」
話音剛落，書房的門再度被敲響。
緊接著，今晚第二個不守規矩的人推門而入，完全沒打算徵求入內的許可。
「阿寄。」周澤只穿著一件浴袍，頭髮濕漉漉滴著水，神色平靜地看過來，「怎麼跑到這來了？」
李寄回過頭，欲言又止，沒有回答周澤的問題。
他此刻神情頗為古怪，周澤卻像沒察覺出異樣，「這麼晚了，有事明天再聊。過來吧？睡覺去。」
走廊上燈光明亮，書房內燈光昏暗，周澤站在書房門口不進來，周身勾著逆光的一圈光邊，眼神模糊不清。
他朝李寄伸了伸手，是個示意李寄來牽的動作。
周淳向後靠，軟椅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李寄回頭看他，又轉過去朝向周澤，「等一下。」
周澤眼神瞬間轉冷，「阿寄，過來。」
李寄抿著唇，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等一等，我還有事要問。」
周澤的手仍停在半空，危險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阿寄，事不過三。」
李寄下意識朝門口走了兩步，半途卻又停住腳步。
周澤立在門口，周淳坐在桌後，仿若對峙的架勢。
李寄站在房間正中央，沉默兩秒，突然道：「我已經知道了。」
書房裡的空氣攪和著菸草味道，凝滯成渾濁的一團。
周澤收回手，安靜片刻，終於走進房來。房門被隨手關上，將溫暖的亮光全擋在外頭。
髮梢上沒擦乾的水滴滴答答，周澤踩著水跡進來，徑直走過李寄身旁，隔著書桌看向周淳，「你告訴他的？」
「對。」周淳語氣異常平靜，既沒有挑釁，也沒有歉疚，「阿寄遲鈍歸遲鈍，又不傻，遲早會知道。」
周淳承認得這麼爽快，李寄頓感緊張，立刻看向周澤，甚至微微側身，做好了勸架的準備。
出人意料的是，周澤沒有發火。他只深長地吸了口氣，拖過椅子，重重坐下，「是，遲早的事。」
他將兩肘擱在扶手上，手指敲了敲，語氣不善地接著道：「就你這避之不及的態度，和明說也沒兩樣，前幾天我就以為他得找上門。」
兄弟兩人的目光電光石火般撞在一起，周淳又立刻收了回去。
周淳冷哼一聲，「嫌我態度不好？」
「大哥和愛人，只能有一個。」周澤冷冷回道：「對我和阿寄來說，都是這樣。這就是你的態度。」
周澤直起上半身，牢牢盯著周淳，「你的態度就是這個意思。你沒有翻臉，沒有硬搶，不過是躲著不見，總好過同室操戈，兄弟鬩牆！」
周澤質問的音量愈來愈高，李寄驀然發現，與表面的平靜不同，周淳一反常態的態度同樣給周澤帶來不小的影響。
周淳靜靜聽著，在周澤說完的?那低聲道：「否則呢，我應該怎樣？」
周澤目光雪亮地注視著他，周淳突兀地笑了笑，探身去拿桌上的菸盒，「你想我怎樣？」
啪——
周澤猛地起身，一把按住菸盒，兩手撐著桌面，咬牙道：「是你想怎樣！」
輕薄的鐵皮小盒發出不堪擠壓的咯吱聲，李寄快步上前，伸手握住周澤手腕，「你冷靜一點……」
周澤一言不發，居高臨下地俯視兄長。
周淳只得放棄抽菸的念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按著打火機，「我想躲個清淨。」
他抬起頭，無可奈何地看著周澤，「但你不想，你希望我一如既往。」
「周澤。」周淳嘆了口氣，打火機「嚓」地竄起火苗，溫度灼人，「你們倆互相表白心意，整天高高興興。我還得陪著兄友弟恭，過歡聲笑語的家庭生活？
你那回說得沒錯——想做sub想陪床的人，時時刻刻排著隊。所以，我的捨不得，算不得一回事。
你以為，我那點捨不得，應該三兩天就扔得一乾二淨。回過頭來，我還是你們的大哥，原來怎樣，以後也怎樣，開開心心，沒一點罅隙。
我沒想怎樣。但是，周澤，你這個要求，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