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陳宮。
此刻，一切，宛如昔日。
中牟縣。
青年已在大雪紛飛下跪了三日三夜。
雖然有五六名隨從把他團團圍著，連日為他撐傘生火，但畢竟是血肉之軀，勉強下去，青年早晚也捱不過去。
太尉曹嵩的寶貝兒子，若在這個小小縣城裡出了什麼事，不光隨從們擔當不起，恐怕就連這兒的縣令也會惹上麻煩。
偏偏青年在雪地中跪上三天，要見的卻正是這兒的縣令。
這名叫陳宮的縣令，在中牟縣雖然頗具名聲，但畢竟小小縣令，也稱不上什麼名士。
太尉之子千里迢迢跑來求見，而且更在大雪下跪於府前三日三夜，此等怪事，豈屬尋常？
終於，到了第三天的黃昏。
門開了。
陳宮挺著傘，緩緩來到青年面前，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披落青年身上。
「起來吧。」
曹操記得，這是陳宮第一句跟他說的話。
那句說話的聲線語氣，曹操至今未忘。
青年抬頭，眼前早已朦朧一片。
他只感到一個巨大的黑影，背著白雪紛飛的天際，伸手把自己拉起。
手很暖。
這雙手，就是這一雙手，當日在波濤洶湧的大江中救回了自己性命。
昔日恩情，銘記於心。
可是青年卻不知道，這雙手會在多年之後，將自己推往萬人之上的位置。
「恩公……」青年早已泣不成聲。
燈火明滅，光影幌動。
斗室內，青年呷了一口薑茶，卻驅不走身體裡的寒意。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陳宮彷彿在嘆息。
「那天之後，操一直四處找尋恩公。可惜操不知恩公姓名，回到家中，向父親詳述經過之後，父親便為操找來天下最好的畫師。按著記憶，向畫師描述恩公模樣。父親使盡人脈，憑畫像遍尋全國，雖說是按圖索驥，但也無可奈何。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青年顫抖著身子。
陳宮恍然大悟。怪不得，近日中牟縣裡，來了許多衣著光鮮的外鄉人，拿著與自己極其相似的畫像到處打聽。
「可是這一找，便找了十年。」青年繼續說：「這十年間，各地都人有回報找到酷似恩公的蹤影。每有消息，操定必快馬趕往。天南地北，去過的地方多不勝數，可惜全都失望而回……」
陳宮心中一凜：「你花上十年時間，就是為了找陳某？」
「正是。」青年堅定地回應。
「砰！」的一聲，陳宮突然揮拳朝青年臉龐打去。
青年登時被打得人仰馬翻，手中杯碗碎落一地。
青年鼻血直流，慌忙從地上爬起。
他一臉茫然的看著陳宮，只見陳宮兩眼通紅，青筋暴現，站在面前宛如怒目金剛，百丈巨人。
青年莫名其妙，完全摸不著頭腦：「恩公……」
「陳某拚死救你性命，你竟然……」只見陳宮咬牙切齒，一字一字的吐著……
「如！此！浪！費！」
青年愣著，一時不明所以。
寒光一閃，陳宮隨手拔出三尺青鋒，向著青年步步進逼：「難道……你這輩子……就要過著如此毫無意義的生活嗎？難道陳某犧牲了恩師和婉晴的性命，就是為了你這樣的廢物嗎？」
陳宮悲憤交雜。
再一次，他反問自己，當日的抉擇做對了嗎？
再一次，他覺得老天爺跟他開了個痛心的玩笑。
劍，已逼近咽喉。
青年昂首迎向劍鋒，凝視著陳宮嘶聲大叫：「敢問恩公，此恩不報，曹操何以為人？」
劍，凝住。
陳宮看著青年，眼前那張臉龐雖然稚氣未減，但卻添了一份英氣。
這小鬼，當天在小舟上眼神閃縮，今日於此間慷慨激昂。
那真是同一個人嗎？
是因為長大了嗎？
「雖然此十年間，操一直四出尋找恩公，可是光陰卻從沒有半分浪費。詩書禮樂，兵法騎射，操日習不怠。」這個叫曹操的青年站了起來，緩緩伸手接過陳宮手上的寶劍，倏地大喝一聲，即席舞起一套劍法。
陳宮雖不諳武術，但看著眼前翩翩青年，英姿颯爽，進退有度，身劍如一，心裡也不禁連聲叫好。
雨雪霏霏，劍光閃閃。
斗室中寒風凜冽，卻看得陳宮熱血沸騰。
陳宮回過神來，稍稍沉吟，忽爾高聲誦詠：「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水永矣，不可方思。」青年朗聲接口，手下青鋒更快更狠。
「此詩出自何處？」陳宮大聲問道。
「《詩經‧周南‧漢廣》！」青年不加思索。
「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
聽得陳宮朗讀，青年二話不說便接著道：「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
「敢問此典出自何處？」陳宮變成了一頭老鷹，注視著眼前這個舞劍的青年，彷彿一位玉石名家正在鑑賞著一塊稀世的古玉。
「臧僖伯諫觀魚，《左氏春秋‧隱公五年》」青年答案俐落。
「好！」陳宮從書架隨手抽出一本經書：「魏王以國與先生，貴合於秦以代齊……」
「《戰國策‧東周‧謂周最曰魏王以國與先生》！」
「凡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鬥眾如鬥寡，形名是也……」
「《孫子兵法‧兵勢篇》！」
「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秦強為難……」
「《韓非子‧初見秦》！」
「蘇代謂魏王曰，欲璽者，段干子也，欲地者，秦也。」
「《史記‧魏世家》！」
陳宮隨手拈來一本又一本的經書，隨便抽問一條又一條的問題，青年莫不對答如流。看來「詩書禮樂，兵法騎射，日習不怠」非但沒有虛言，青年天資聰穎世間罕有，勤學用功更是萬分難得。
嗆啷一聲，青年引劍入鞘，挺身佇立，神態自若：「恩公還有什麼要考操的嗎？」
陳宮盯著青年，良久沒說出一句話。
忽爾，陳宮腦海裡閃過了一個念頭。
一個很大膽的念頭。
一個很可怕的念頭。
陳宮此刻，感到自己身體內的血液宛如爐火上的烈酒。
可是在青年眼中，眼前這位恩公依然平靜如故，像就當日臨江而立，看著滾滾波濤，卻平靜得接近冷漠。
「沒有了。」陳宮深深吐了一口氣。
「可是操卻有一事想請教恩公。」青年恭恭敬敬，雙手把寶劍奉上。
「什麼？」
「剛才恩公考操詩書，三次問典於魏。」青年抬頭注視著陳宮：「敢問恩公，是有意？還是無心？」
陳宮一怔，要不是青年這麼一說，自己倒也不為意。
誠然剛才取典故於《戰國策》、《韓非子》、《史記》三書，皆為與魏國有關的章節。
這是有意？還是無心？
陳宮也不禁反問自己。
他回過神來，忽然仰天大笑：「見微知著，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能察秋毫之末！」
青年望著陳宮，一臉茫然。
卻只感到陳宮的笑聲之中，是多麼的悲涼，多麼的滄桑。
「宮恩師與師妹二人俱是姓魏……」陳宮抬頭，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魏。
「原來如此……」青年垂首，口中唸唸有詞，反覆默唸著一個「魏」字，也不知他心中萌生了什麼念頭。
「罷了！」陳宮一擺手，單刀直入：「既然你已找到陳某了，那你打算如何？」
青年回過神來，拱手說：「恩公才學出眾，在中牟縣當個縣令豈不可惜了？家父是朝中太尉，恩公如有志報國，家父可為恩公引薦，入朝為官。如今漢室正是用人之際，恩公切勿埋沒才華。」
「啊？」陳宮一笑，打量青年：「你這樣算是報恩了嗎？」
青年皺了皺眉，躬身說：「不敢，只是入朝為官，俸祿不是中牟縣令之職可比！何況到了洛陽，家父定必會好好報答恩公。」
再一次。曹操跪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