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我，非常討厭你們這種人。精神科的海燕也好、病理診斷室的鶴山也好，還有你。除了自己以外看不見他人，除了拿出研究成果外什麼都不在乎，缺乏協調性、傲慢、自戀、過度強調自身的正確性，就算那是正確的。
在外科這門學問中，啟蒙我的老師就是這樣的人，他毫不保留地傾囊相授，卻也非常嚴厲，從打結開始、到下刀角度、剝離腫瘤、血管縫合，有空抓我進手術室，讓我站在以實習醫來說根本不可能佔到的好位置，每天都戰戰兢兢，每檯手術我都會被老師踢幾腳，從拉鉤不夠穩到縫合完還會爆血，老師常常為了用力踢我，踢到連拖鞋都飛出去。
有一天，被他看到我跟患者坐在走廊閒聊，他走過來只對我說：『不要為了這種東西浪費時間，不然你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用力吸氣。
「我知道該學習的事情還很多，但我也同時確認，自己並不想成為那樣的人。直到數年後……或者說就是最近吧，在工作上，我跟老師又有些接觸，他跟我記憶中的一樣嚴格，比任何人都要仔細，對不清楚的知識立刻提出疑問，比相同德高望重的同輩們更快就接受了新術式與機材，並對我的研究點頭：『這是對患者有益的。』
我愣住了。在此之前，我從不認為老師有將患者真正放在心上……至少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在乎。但真的是那樣嗎？我明明不理解，卻擅自認定了那些讓我感到真正難受的才能帶有負面意義。然後我想到你，頻繁地，明明沒有太多交集，卻總是出現，有好好吃飯嗎？工作怎麼樣呢？交到朋友了嗎？」
很擔心。
也很在乎。
「啊……我……」刀介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很好。』」
「真的嗎？」黃泉川問，他擒住刀介的下頷。
如此纖細，理應脆弱，卻又顯得十分堅強。
過去他一直覺得這樣的人就像活著的機器，生而精確，生而正確，只要存在就能批判他人的粗糙與錯誤。實際並不是這樣，他想。
包含那不像人類的一面，其實都是人類。也許更像人類。
「真的。」刀介點頭。
「說謊我就不親你了。」黃泉川說。
刀介瞪大眼，遲疑數秒，蠕動唇。
「……可以改答案嗎？」
「嗯。」黃泉川點頭。
刀介咬了咬下唇，「一點也……不好。」
他繼續啃著下唇，用力到像要弄出血來，眼眶酸澀，「黃泉川先生……不在了，哪裡都……不在，沒有人跟我一起去超市、沒有人跟我一起散步，深夜的兜風、烤牛肉的宵夜、下週的連續劇、設定好笑的電動……全部，全部都……」
想全部都對黃泉川先生說。
就算只有一個人，就算很寂寞，他也有好好按照約定，努力地活著。
想被稱讚。
溫柔的唇貼了上來，讚賞了刀介終於肯誠實。
感觸並沒有想像中的衝擊，但心臟狂跳，炙熱的東西從心臟延燒至喉嚨，急迫地想傳達那些光憑自己無法消化的焦慮。
想讓黃泉川先生高興，想讓努力的成果被肯定……也許其中有不少失敗，卻仍舊厚顏無恥地，期盼能夠得到一絲絲能使他繼續下去的動力。
肩膀被握住的力道大得有些疼痛，一瞬間他想到還沒完全復原的傷勢，而黃泉川似乎也同時想到了這點，在低聲道歉後，改摟往腰部，舌舔進口中，試探般地探索一會兒才放開。
刀介喘出熱氣，心臟一下一下強烈跳動，臉頰與耳朵都變得火燙，望著似乎這樣就因滿足而停止的黃泉川，他不滿地開始拆起眼前的衣釦，扯去領帶、皮帶、褲頭拉鍊──
直到他的手被壓住。
「……通常我不會在現在還不解風情地問理由，但因為是刀介君，所以，必須問清楚才行。」黃泉川嚴肅地道：「讓你認真的話會很麻煩，最好是為了好玩，一時興起，氣氛使然，那麼我也會輕鬆地拒絕。」
「『請喜歡我。』」刀介給出理由。
泫然欲泣地，也許在遭到拒絕的當下會嚎啕大哭起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努力地朝目標伸出手，第一次，明確地表示情感的意向。
雖然完全搞不懂，找不到任何能建構這一切的邏輯，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黃泉川。
但是，非這個人不可，如果不是這個人就不行，無法被取代。
「『我知道了。』」黃泉川回答。
啊啊，直到這個瞬間前，都還有反悔的機會才對。其實也不是那麼該嚴重看待的事，過去的對象全都是普通地認識、普通地感覺不錯、普通地開始交際、普通地因為無聊的小事或現實造成的距離而分手。
刀介大概不知道普通是什麼。
有違本性、做不到、無解。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重新……從普通地接吻開始吧。」黃泉川盯著眼前因緊張而血色盡失的唇瓣，輕輕地這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