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沒有價值，不值得活著。
不但害死了黑峰同學的家人，還折磨了自己的父母，逼死了他們。
我並不是被害者，而是加害者。
每一天、每一天，沉重的罪惡感總是壓迫著我的胸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總是會想起「車禍發生的那一瞬間」以及「像晴天娃娃一樣的父母」，這些景象，我會無數次地想起。
無數次，無數次……
光是活著就讓我痛苦無比。
有時候，我會忽然想起黑峰同學的事。
還有在我上班的超商遭搶、被他所救之後的那一段耀眼的日常生活。
那一段日子雖然短暫，但是跟黑峰同學一起生活，讓我體驗到了對於人生的滿足感。
每當心情難過的時候，我的心總是會自動想起黑峰同學，有如起動防衛本能似地。
那是初戀。
總是會讓我感覺心胸熱燙得有如要溶化。
而這份情感愈強，我對自己的殺意也跟著愈深。
我不值得活著──我總是會反覆地這麼想。
正因為這對我而言是深刻理解的事實，光是活著就讓我感到痛苦。
我好恨自己。
真想殺掉自己。
對我來說，死亡才是解脫。
是我逃避痛苦當下的唯一手段。
正因為這樣，我絕對不能死。
我絕對不能逃避痛苦。
對於黑峰同學，無論我怎麼賠罪也賠不夠。
一切都是我不好。
我不該覺得難過。
因為一切都是我不好。
對於黑峰同學的歉疚、罪惡感────
我仍會一直責備自己。
直到這身軀腐朽為止……
直到我的心靈粉碎為止────
一章 重逢
我搭著電車，聽著電車行駛的聲響，望著車窗外流動的景色。
在幾個小時之前，車窗外的景色仍是以大樓和住宅區為主；不過，現在看到的卻是一片無止無盡的廣闊鄉村田園風景，在上午的陽光照耀下顯得更為綠意盎然。遠方還看得到山。
車窗外的景色變得完全不同，甚至讓我錯覺自己穿越了時空。
「…………」
我坐在椅子上，感受著電車的震動。現在的心情，非常不可思議。我能確實地感受到，自己就存在於這裡。該說是能明確地感受到世界嗎？
在這之前，我從沒去注意過電車的搖晃與景色的流動，只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只注視陽乃一個人。但是，如今心裡卻充滿明確的充實感。
……儘管如此，對於眼前的那個人物，我多麼希望自己夠遲鈍而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唉唉……要不是某人搭錯電車，這時候早就已經到了。」
「就是啊，真是不可原諒。那個某人應該要徹底地反省才對。」
「就是你啦！笨凜空！」
「…………對不起啦。」
被怒聲喝叱，我馬上深深地低頭道歉。我是真的有在反省，希望她能原諒我。
「為什麼那個時候偏偏會搭錯電車呢？一般來說不是應該要先問我一聲嗎？誰會憑著當下的氣氛亂搭車啊？你根本沒看過電車的班表吧？」
坐在我正前方的香菜不停地發著牢騷、指責我。
這幾個小時我一直在聽她碎碎唸。雖然知道這是我的錯，但還是覺得很難受。
「竟然有一瞬間覺得這男人挺帥氣的，對於這樣的自己，我非常惱怒……竟然能頂著一張正氣凜然的表情搭上反方向的電車……！」
「這很有我的風格吧？」
「誰管你啊，蠢蛋！」
香菜以渾身解數嘆氣，望著車窗外的風景。
一下子之後，似乎是田園景色讓她的心情平靜了一些，原本犀利的眼光稍微轉為柔和。
「算了，你願意跟來這裡，光是這樣就值得嘉許了吧。」
「那還真是謝了。」
「凜空，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你的行李呢？」
「行李？」
「因為你兩手空空啊。我們接下來要去那邊住個幾天呢。」
「妳說……什麼……!?」
我事前可完全沒聽說有這回事──心裡雖然這麼想，不過其實我也有注意到香菜提著旅行用的包包，而且一路上都對此感覺有些不對勁。我真是……太廢了……
我真是太糟糕了，連自己都覺得無奈。香菜搖了搖頭，同時說道。
「算了，現在後悔也不是辦法。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發牢騷也無法解決問題。」
「這不是唸了我好幾個小時的人會說的話吧。」
「我是活在當下的女人，不會留戀過去。發牢騷的我是過去的我，現在已經忘掉了。」
香菜擺出一副瀟灑的樣子，吹起了口哨。從某個角度來說，她還真是個大人物。
如此以自我為中心的態度，完全就是我心目中辣妹與太妹的形象之合體。
「凜空，你有事先聯絡彩奈說你會去找她嗎？」
「沒有。她要是事先知道，可能會刻意逃避我。」
「……這樣啊。」
對於我的預測，香菜似乎也有同感，只是簡短地應了一聲，然後點頭。
「那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
香菜這麼問道，語氣不再像剛才那樣輕佻，而是慎重，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臉色。
她這樣的變化讓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簡短地問了一聲「怎樣？」。
「你跟彩奈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妳要問的果然是這個……」
「抱歉，因為我真的很在意……啊，不過……你不用勉強說出來沒關係。只是，說不定我能幫上一點忙。只要是我幫得上的，我什麼都肯做。」
什麼都肯做──我感覺香菜這句話是發自真心。
她看著我的眼神非常認真，那是純粹為他人著想、關懷的眼神。
「為什麼……妳要幫我幫到這種地步？」
「是為了你與彩奈。」
「竟然答得毫不遲疑……」
「我說這種話或許有些矯情，但我實在無法容忍身邊的人一直不幸下去，尤其是要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感覺事情絕對非同小可。你跟彩奈之間的問題……一定是某種我所無法想像的嚴重問題。所以，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想幫忙。」
香菜這麼說，並不是在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心意，而是發自內心的懇求。
她緊繃著表情，注視著我的雙眼，希望我能明白她的真摯想法。
這樣的她，讓我理解她肯定是真心的，沒有懷疑的餘地。
本來，我並不打算把我跟星宮之間的事，讓陽乃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但是，這一瞬間，我改變主意了。我想讓香菜知道──這樣的想法，在我心裡萌生。
「知道了，就告訴妳吧。」
香菜端正坐姿，身體稍微向前傾，仔細聽我說。
……！
光是打算要說出這件事，我便覺得心情波濤洶湧，眼眶熱了起來。
我咬緊牙關，強忍著激烈波動的情緒，然後反覆深呼吸。
彷彿只要稍有鬆懈，隨時都會當場哭出來。
「凜空，如果真的很難過的話，你不用勉強──」
「……不，我要說。因為我明白妳是真心關心我們。所以……我想讓妳知道。」
有如劇烈搖擺的鐘擺逐漸停下似地，我的情緒也漸漸地恢復平靜。
當初向陽乃說明我跟星宮之間的關係時，我完全無法壓抑情緒，彷彿失控的猛獸。不過，這次就不同了。現在，我應該能夠正眼面對自己的心，冷靜地說明。
◇ ◇ ◇
「──然後就演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
這次我很順暢地從頭說明到最後，途中沒有停頓。
我按著自己的胸口，確認心跳依然正常。
……沒問題，這次我並沒有亂了分寸。要是在見到星宮之前精神狀態就無法維持的話，那我根本無法面對她。這點小事，是我該克服的障礙。
因為，除非發生意料之外的狀況，不然接下來我勢必要直接面對星宮。
「……唔……嗯……嗯……」
「呃──」
聽到有如在強忍哽咽的聲音，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只見香菜盯著自己的鞋尖，滿心不甘地緊咬著唇，雙手按在大腿上，緊緊地握著。
「這……怎麼可以……嗚、嗚……這太過分了……絕對、不該這樣……」
「香菜……」
憤怒、懊悔、悲傷……各種情緒在香菜的心裡交錯、翻騰。
她的聲音顫抖著，能清楚感受到滿心的無奈與不甘。
她的眼眶中泛起閃閃淚光，愈積愈多，最後一滴一滴地滑落。
「這手帕拿去。」
「我、我才沒哭……！」
香菜拒絕接過我的手帕，而是用自己的手粗暴地擦拭眼睛。
但是，彷彿是擦拭的行動反而讓淚腺失去了控制似地，淚水有如決堤般地不斷湧出。
「啊，怎麼會……嗚……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間──」
香菜馬上起身離席，快步走進隔壁的車廂，留下我一個人在座位上。
我望著車窗外，喃喃自語。
「這輛電車沒有洗手間。」
香菜似乎不想讓我看到她在哭的模樣。看來她這個人就如同她的外表，十分好強。
而且，是個非常溫柔體貼的善良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