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知咒術的精髓為何？答案是，『謊言』。」
「因此，在對待『真相』時，務必格外謹慎小心。」
──土御門夜光
第一章☆糾結
１
印象中，父親是個不苟言笑的人。
記憶裡幾乎找不出父親的笑容。他從不將喜怒表現在臉上，沉默寡言，只偶爾以最精簡的字句交代一些簡短的指示。年幼的夏目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父親」，「家族」就是這麼一回事。
寂靜之色渲染著兩人的生活，唯一能彌補寂靜的只有咒術的修練。
如果讓其他陰陽師見了修練過程，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父親完全不顧女兒只是個年幼的小女孩。夏目一再受挫，絕望沮喪，但她始終全心投入咒術的練習。除此之外，她無處可逃。
每一天，她都在寂靜中孜孜不倦地專注於咒術。
每一次，豪爽地打破這寂靜的總是同一位少年，那個與她是青梅竹馬的男孩子。
「來玩吧！夏目──」
☆
「──夏目。」
她似乎沒注意到屋頂的門打開了。
春虎出聲嚇了夏目一跳，她先是身子一顫，然後吁了口氣，臉上表情也變得柔和。
「春虎。」
「難得會在屋頂上碰到妳……話說回來，這種事冬兒早就做過囉。」
春虎笑說，往夏目走了過去。
陰陽塾的男生宿舍屋頂，夜幕低垂，街燈朦朧照亮夜空。
在悶熱了一整天的夏日夜裡，戶外空氣和吹著冷氣的室內相比顯得格外炎熱。偶有徐徐清風吹來，輕快地滑過肌膚表面。春虎站在夏目身邊，舒服地瞇起了雙眼。
「……就是明天了呢。」
「嗯。」
「緊張嗎？」
「我……緊張。」
「這樣啊，我想也是。」
春虎盡可能以輕鬆的語氣附和夏目。
兩人肩並肩，在欄杆旁一同眺望夜晚的涉谷，眼前正好是陰陽塾塾舍所在的方向。實際上那並不是多麼久遠以前的事情，他們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春虎等人(雛鴉)懷念的歸巢。
「不過，」夏目喃喃說，眼眸有些低垂。「最讓我在意的還是……倉橋同學……」
青梅竹馬的嗓音沉穩，只是彷彿有不停滴落的鮮血混雜、融入在聲音裡。春虎也是一樣臉色陰鬱，「嗯……」無言以對。
離那起事件已經超過十天，京子最後說出口的那句話，至今依然深深刺在兩人心裡。
騙子。
「……看來只能做好心理準備了。」
「心理準備嗎？」
「是啊，事到如今也找不了藉口，只能誠實地面對這一切……誠懇地向她道歉，直到她肯原諒我們。」
春虎說得嚴肅，接著把臉轉向夏目，臉上微微泛起苦笑。夏目或許也看出來那是勉強擠出的笑容，同樣回了一個刻意的微笑。
「夏目妳也一樣對瞞著他們這件事……欺騙他們一直耿耿於懷吧？」
「嗯。」
「說不定這反而是個好機會，大家可以不再有所隱瞞，當真正的好朋友。」
「說得也是。」夏目應道，態度自然地輕輕笑了一下。「你的想法總是那麼樂觀呢。」
「這是我唯一的可取之處。」
「是嗎？」
「一般聽到這種話，應該要禮貌性地否定吧。」
春虎一臉無奈，夏目聽了又輕輕笑了出來。然後，她轉身面向春虎，點了下頭。
「我精神好一點了，謝謝你幫我打氣，春虎。」
烏黑秀髮輕盈滑落，髮梢飄逸地隨夜風飛舞。
聽見夏目這麼坦率地向自己道謝，春虎反而覺得難為情。他隨口應了聲「噢」，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忽然間，「春虎？」夏目的語氣納悶，疑似驚覺有異狀發生。「怎麼了？」春虎正回問時，「……春春、春虎大人，恕、恕在下失禮……」腳下空氣捲起漩渦，憑空冒出一位穿著水干與指貫，身材嬌小的女孩子。
齊瀏海的頭上冒出一對耳朵，背後長出一條毛色豔麗的大尾巴，她是春虎的護法式式神，空。
春虎驚訝望向冷不防現出實體的式神。空的模樣莫名激動，全身靈氣高漲，整個人處於備戰狀態。春虎不由得全身緊繃。
「空！怎麼了？」
「在、在下並、並非有急事相告……」
空仰望著主人，耳朵和尾巴不住扭動，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她說得委婉，流洩出的靈氣卻像是隨時準備展開攻擊。
一旁的夏目代替難以啟齒的式神，道出實情。
「春虎，你的咒力太強了。再說，你為什麼在空身上注入那麼多咒力？」
「咦？──啊。」
聽到夏目指出這一點，春虎總算察覺自己一直源源不絕地往式神注入咒力，總量非同小可──將近不久前的自己盡全力使出的咒力。
「哇啊！」
他連忙控制咒力，咒力輸出到一半猛然停了下來。空鬆了口氣，尾巴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抱、抱歉，空，這情形該不會是從剛才持續到現在吧？」
「是、是……」
空愧疚似地點點頭。
剛才指的是他們上到屋頂前，尋找夏目的時候。在春虎喚出空，要她幫忙找人時，就已經在無意間注入咒力──直到現在才停了下來。
空屬於護法式式神，在沒有現出實體的時候，依然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與主人春虎保持靈性上的聯繫。換句話說，春虎無時無刻不在提供式神咒力，夏目沒能及早察覺異狀，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承，承蒙主人施與力量，實為式神榮幸……不、不勝感激……」
「可是持續接受那麼強大的咒力，妳也很難受吧。春虎，你都沒注意到嗎？」
「對、對不起。」
夏目望向內疚道著歉的春虎，臉上的表情從傻眼成了傷腦筋。
「你從那時候起就不是很穩定呢。」
「可、可是我比以前更能『視』清靈氣囉，雖然總是覺得有哪裡有點不太對勁……」
「難道是因為你太勉強自己了嗎？」
「嗯，可能吧。畢竟我那時候鬧得天翻地覆呢。」
春虎試圖笑著敷衍過去，卻沒能輕易轉移夏目的注意力。她凝視春虎的眼裡明顯流露出憂慮，春虎為難地繃緊了臉。
「用不著那麼臉色凝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剛才那說穿了，不過是我一時疏忽，不小心出了點差錯罷了。」
「可是……」
「不用擔心啦。再過不久就要放暑假了，如果狀況一直沒有好轉，我回家的時候再找老爸看一下……唔，說到這裡，」春虎有些強硬地轉換話題，「暑假快到了，也就是說我決定成為陰陽師已經過了一年啦。」
聽見春虎忽然有感而發，夏目眨了眨眼，「是啊，就快一年了呢。」有些驚訝地回道。
「一年啊……時間過得真快呢。」
「會嗎？我倒覺得居然只過了一年啊。」
春虎故意打趣，唱起了反調。夏目聽了抿緊唇，緊皺起眉頭，看似煞有其事地回顧起這一年來發生的大小事情。
然後，「……你說得沒錯。」她對春虎的感想表示認同，和春虎一起輕輕笑了出來。
經過這動盪不安的一年，他們在感嘆時光飛逝之餘，仔細回想起來，這一年來也經歷過許多巨大轉變。鈴鹿引發的事件、春虎與冬兒來到東京、和京子與天馬友好，甚至是與鈴鹿重逢，彼此之間的關係愈來愈親近……
其他還有像是捲入靈災恐怖攻擊事件、遭傳說中的陰陽師蘆屋道滿襲擊，和發生在前不久的那起事件。
「真是多事之秋啊。」
春虎也不禁傻眼的一年。
貴重的一年，也是珍貴的一年。
以及……
「……啊，對了。」
自那年夏天後過了一年，這表示與北斗永別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
他偷偷往一旁的夏目瞥去，瞥向夏目用來繫起那頭烏黑長髮的粉紅緞帶。這麼說來，無意間對這條緞帶起疑心已經是很久以前──升上二年級後的實技合宿之後的事情了。到頭來，還是沒能開口向夏目確認，春虎害怕詢問真相。
不過……
說不定現在已經能自然地、若無其事地問出口，而且無論答案為何，都能平心靜氣接受。
夏目，那條緞帶……
該不會是北斗的──
這時，「春虎。」夏目語氣嚴肅地喚著，春虎雖然一時心慌，「嗯？」仍沉著應對。
「謝謝你。」
「咦？謝什麼？」
夏目朝困惑的春虎微微一笑。
「謝謝你這一年來陪在我身邊。」
她說得坦率，誠摯地表達出心中謝意。「啊。」春虎搔了搔鼻子。
聽見這話，他一方面難為情，一方面又覺得心花怒放。算了。春虎把先前的疑惑收回心底，至少自己不需要急著現在就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我知道自己不是很可靠，不過──」
「不過？」
「還算個不錯的式神吧？」
「……嗯。」
夏目欣然同意。
見到兒時玩伴的笑容，春虎有些神氣地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