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愛嗎？
──你就老實承認吧。
──再不說我可愛，小心吃不完兜著走。
──我贏了。
短篇 巢中雛鴉
序章
舒適的五月天，晴空萬里無雲，涉谷街頭不再散發春日慵懶氣息，迎來神采飛揚、神清氣爽的嶄新面貌。
季節轉變，彷彿新生命萌芽度過生氣蓬勃的春季，正準備邁入下一階段。走在街頭，人們也是個個精神煥發。
遺憾的是，並非所有人都能適應季節如此積極地向前邁步。
「……啊……」
土御門春虎走在柏油路上，帶著死氣沉沉的眼神，死氣沉沉的臉色，死氣沉沉的陰鬱氣息，前往陰陽塾塾舍大樓。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渾身缺乏幹勁。
在他身旁，是他的童年玩伴，他依『家規』成為式神隨侍的主人，土御門夏目。
夏目沒比春虎好到哪裡去，她帶著萎靡不振的眼神，萎靡不振的臉色，萎靡不振的鬱悶氣息，走在青梅竹馬旁邊。美人兒成了枯萎的花朵，走向塾舍的身影實在看不出是人人譽為天才的資優生，身上的烏羽色制服──往壞處看──與她十分相襯。
「……糟糕……真不想到塾舍上課……」
「……對啊……」
「……其實也不是想翹課，就是不想上學……」
「……我懂……我非常懂你的心情……」
「……啊啊……真不想進塾舍啊……」
「……對啊……」
如此情形發生在對「學習」這回事基本上抱持消極態度的春虎還不難理解，認真用功的夏目和春虎一樣意志消沉則是難得一見，甚至是前所未聞。
兩人會這麼提不起勁，並非因為患上所謂的五月憂鬱，其實他們早從上個月就喪失了鬥志。
一切的起因得歸咎於一位剛進入陰陽塾的新生，人稱『神童』的國家一級陰陽師，與兩人結下孽緣的大連寺鈴鹿。她以特別生的身分進入陰陽塾就讀──並且發現夏目的「祕密」。從那之後，鈴鹿以這為把柄要脅兩人，把他們當成奴僕使喚，進行霸凌。
表面上，她維持著史上最年輕的『十二神將』的偶像形象，背地裡，她任意欺侮無法反抗的兩人，舉止狡詐陰險。由於無法向同學求援，春虎與夏目只得默默忍受鈴鹿的蠻橫。
至於鈴鹿掌握的「祕密」，說穿了，也就是夏目的「真實身分」。夏目身穿烏羽色的男生制服，遵從名門土御門家『家規』，偽裝自己的性別。她喬裝成男子進入陰陽塾就讀，實際上卻是個少女。知道這個祕密的人有土御門分家的春虎，以及兩人的親友，同樣也是同班同學的阿刀冬兒。然而，鈴鹿在進入陰陽塾前──在去年夏天就曾親眼目睹夏目回老家恢復原來的面貌，打扮成巫女，阻礙自己行動的身影。
「……欸，夏目……」
「……什麼事，春虎……」
「……妳去年打扮成巫女……」
「……去年打扮成巫女……然後呢？」
「……不能當成妳其實是男扮女裝嗎？」
「……要是這樣能蒙混過去就好了……可是她應該不會這麼輕易受騙吧？何況現在再找這些理由也無濟於事。」
「……說的也是……」
「……再掙扎也沒用……」
「……一切都完了……」
「……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兩人無精打采，頹喪地聊著。過去在喬裝成男生時，即使面對春虎，夏目也會故意裝出男孩子的語氣，最近的她倒是時常露出「本性」，可見她在日常生活當中實在疲憊不堪，心靈受創。
「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會這麼慘，都得怪妳跑到店裡來偷看！」
「我不是為這件事道歉過很多次了嗎？」
「當初說好事情就交給我處理，難道妳就那麼不信任我嗎？」
「事情都過去了，你到底還要記恨多久？何況那時候春虎你不也是──！」
兩人一言不合吵了起來，惡言相向，一旁路過的行人嚇得紛紛趕緊拉開距離。兩人沒有餘力分心注意周圍的反應，吵得不可開交。
由於長期受暴君迫害，導致青梅竹馬原本深厚的交情遭受重創。近來，這樣的爭吵幾乎成了家常便飯。過度的壓力累積導致精神不堪負荷，為了減輕壓力，精神尋求緊急避難的宣洩管道，啟動心靈的自我防衛機制。兩人狠狠對罵了一會兒，接著像突然失去電力的音響悄無聲息，恢復原本喪氣的臉龐正是最好的證據。
症狀已然進入末期。
「……對不起……」
「……不……我才該說抱歉……」
兩人低垂著視線，在形式上向對方道歉，語氣木然。
夏目的真實身分會曝光，得怪她自己鑄下大錯，不該一時衝動。只是，鈴鹿既然記得夏目的長相，身分曝光也是遲早的問題。她再次出現在兩人面前時，事實上他們就已經「無路可逃」。
春虎與夏目異口同聲發出哀嘆，再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塾舍，內心麻木，就連「空虛感」也逐漸失去。
「……今天大概又會叫我們過去了……」
「……恐怕是放學後吧……」
「……她應該又要我們講一年級發生過的事情了……」
「……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好講的了……不，有是有……雖然有……」
「……只剩那些『不能說出去的事情』了……」
「……對啊……」
兩人憂鬱的臉龐又更加痛苦扭曲。
「……為什麼每次編那些沒有危險性的謊話都騙不過那傢伙，那個小鬼該不會有心電感應的超能力吧……」
「……我們太不會撒謊了……」
「……難道找不出辦法解決嗎……」
「……能有什麼辦法呢……」
兩位青梅竹馬一再重覆苦悶的對話。
在晴朗舒適的五月，新的一天才正要開始。
第一話 雙人雪景
二十張榻榻米大的和室內，寒意冰冷刺骨。
外頭雪花紛飛，庭園裡的樹木枝椏全覆上一層雪白。冷空氣無聲滲入室內，彷彿隨時可能降下冰霜。
這裡是土御門本家宅邸──
「桔梗之間」。
和室裡設有祭壇，祭壇上擺有翠綠的楊桐枝與御幣（譯註：一般以兩條紙垂夾在竹子或木棒上，為用來祭神、祓除不潔的道具。），中央供奉由表示木、火、土、金、水五行──青、紅、黃、白、黑的五色紙垂製成的大型御幣。供桌上備有陶器，高腳盤上盛有鹽、米、麻糬，瓶內注有水與清酒，此外還有鯛魚和幾種蔬果。
祭壇上另擺放繪上家徽「晴明桔梗印」，墨痕濃黑的靈符。
幾根蠟燭擺設在祭壇上，燭火幽幽，朦朧映照壇上景物。
「桔梗之間」裡有三人，分別是土御門家下任當家，土御門夏目，和分家長子，同時也是夏目的式神，土御門春虎，另一人則是土御門家現任當家──也就是夏目的父親。
夏目的父親身穿正裝，手裡拿著以驅魔靈木製成的桃木弓。他朝祭壇吟唱頌辭，不時撥弄沒有上箭的桃弓弓弦。
咻──
(漏翻)
弦音在和室迴響，震動冷空氣，接著消失，頌辭則伴隨聲響，向外擴散。
指尖在弦上彈出的弦音節奏分明，抑揚有致，宛如上古樂器。簡樸的樂聲當伴奏，夏目隨之翩翩起舞。
她身穿巫女裝扮，手裡拿著一支箭，一支以蘆葦梗製成的葦矢。
咻，弦音響起──夏目輕盈起舞，衣服摩擦的清脆聲響，踩踏地板的輕微傾軋聲也跟著響起。
彷彿與弦音追逐，黑髮翻飛，長袖飄揚，宛如弦音一振動，便有細雪飛舞。
春虎在房內一角正襟危坐，凝神注視巫女所跳的舞──神樂。
冷冽的空氣讓他的鼻頭發紅，唇邊輕吐出白霧。他挺直了背脊，沉著地凝視夏目。
在他身邊，燭火落下好幾道幽暗陰影，夏目每一舞動，巫女的身影就在火光間無聲搖晃，如幻影消失，在燭火中重生。
陰為陽。
陽即陰。
春虎定睛觀舞，夏目靜靜起舞。(插圖p.17)
頌辭無盡吟頌，桃弓響起弦聲，靈氣充滿室內，溢出室外，直升天際。
莊嚴的祭儀持續進行，彷彿永無止盡。
☆
遠處傳來莊重肅穆的除夕夜鐘聲。
☆
隔天一早，是適合做為一年之初的舒適晴朗冬日。
麻雀吱吱鳴叫，春虎與夏目走在縣道上。夏目走在前方，春虎跟在後頭，兩人之間相隔數步。
四周是一片化成雪地的水田，覆蓋皚皚白雪的群山在遠方綿延，除此之外，放眼望去盡是空曠平原，偶爾會望見一戶人家，看上去像極了浮沉在白海中的一座孤島，如純白畫紙般的景色與新年正好相得益彰。
春虎深深一呼吸，「……果然還是這裡的空氣清新。」吐出白色霧氣。
一深呼吸，山間澄澈的空氣像是能淨化體內，清爽如飲入透明湧泉。
春虎這句話似乎沒有傳到夏目耳中，只見她面向前方，頭也不回地一路快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