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地上是一張有著足以令人清醒過來的鮮豔蒼藍底色,並且上頭配了兩個金色圓圈與十字架的地毯。地毯上頭散落了一些紙片,牆上也貼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紙張。
在這樣的書房裡,有一位紳士坐在高級的椅子上。
凝視著凌亂室內的,是一個看起來像僕人的少年。
這位少年有著不只是年輕,甚至該用年幼來形容的面孔,看上去頂多十四、五歲吧。雖然年輕,但行為舉止卻顯得頗為穩重,每一個動作都非常幹練。不過,臉上卻沒有可以算得上表情的任何變化。
「喔,少年,你來了啊。」
坐在椅子上的紳士緩緩轉頭。這位紳士有著梳理整齊的一頭金髮,琉璃色的眼眸,微微咧開的雙唇內可見整齊的齒列。紳士的面貌看來應該以青年稱之,聲音裡頭也欠缺穩重和老練的氣息。
大多數人應該會覺得這個人……是個花花公子吧。
「哈哈哈,你不用那麼拘束。我還沒想好該讓你做什麼工作,雖然執事建議我讓你當小弟,但我覺得這樣太浪費你的才能了。不過,你的年紀又不足以擔任隨從或執事,總之先暫時當實習僕人吧。」
紳士眼中的少年似乎顯得有些拘束,但少年卻自認已經擺出相當放鬆,無論碰到什麼突發狀況,都可以順利應對的「自然狀態」。
紳士遞給少年幾封信。
「少年,你幫我讀出這些。」
接過遞出來的信封之後,少年從懷裡掏出小刀拆開信封,取出信紙之後,以完全不帶感情的聲色讀出信件內容。
讀完了之後,紳士誇張地搖了搖頭。
「不成。少年,你這樣不成啊,我應該命令過你,與他人的對話必須帶有更豐富的情感變化,信件亦同。你讀信的時候,得將寫信者的情感投射出來。」
「非常抱歉,我天生就是這樣。」
少年毫不留情地以平淡的聲音回答,紳士則是失望地搖搖頭。
「人在出生的瞬間,會以表達感情的作法來踏出生命的第一步。也罷,不用急於一時吧。別說這些了,幫我點個火吧?」
紳士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很沒教養地弄倒椅子搖晃著,然後用手從桌子的抽屜中摸出香菸,叼在嘴裡。少年也遵從命令,從懷裡掏出「火種」來。
那是一把手動式左輪手槍。直直的鋼鐵槍管上頭開著排氣孔,雖然這種口徑的手槍上很少看到,但排氣孔可以有效抑制開槍時的晃動。這把槍的握柄上面有銀製裝飾,是名為(亞弗‧阿隆)的名槍。
將槍口對準主人之後──少年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碰──爆裂聲響起,紳士滾到地板上。
俯視滾倒在地的主人,少年這才首度吐出帶有情感的聲音。
「……你為什麼躲開?」
少年的聲音顯得打從心裡覺得不解。另一方面,倒地的紳士靈活地抬起頭,他是在擊發瞬間連人帶椅往後方倒下,躲開了這一槍。不,與其說躲開,更像是因為吃驚而跌倒。
「哈哈哈,少年,等等啊,你為什麼扣下了扳機呢?」
見紳士大聲問道,換成少年愣愣地眨了眨眼。
「這是所謂手槍的武器,扣下扳機就會從槍口擊發子彈,瞄準之後就可以藉此達到殺害他人的目的。」
少年說明完畢,再次將槍口對準了紳士。仰躺在地的紳士這回可無法閃躲了。
傲慢的態度從紳士身上消失,他開始使盡全力掙扎。少年以不帶感情的雙眼看著紳士,一副只是完成「工作」般扣下扳機。
碰──響亮的聲音過後,紳士手腳不住顫抖。
「好了,到此為止吧。」
這道聲音從少年身後傳來。
「你是被老爺買下來的,怎麼可以不對主人表達敬意呢?之前的飼主連這個都沒有教過你嗎?少年。」
因為自己的背部完全暴露在來者的控制之下,讓原本面無表情的少年顫了一下。雖然這稱不上變化,但他本人應該是皺了皺眉吧。
不情不願地收起手槍之後,少年瞥了聲音的主人一眼。
那是一位身穿燕尾服的青年,臉上帶著裝模作樣的笑容,也是個無法判斷表情的人,只不過無法判斷的理由跟少年不同。來人是打理這幢洋房的執事,也是製造出理由讓少年留下的人。
少年無法勝過執事。
而且,在少年的世界中,這只意味著「結束」。但不知為何,少年卻被這幢洋房的主人──里卡爾德‧法連舒坦因給買了下來。
就在少年和執事互相瞪著對方的時候,紳士──里卡爾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執事,請教一件事情。」
「什麼事呢?老爺。」
「我認為剛剛發出大聲響的是你,但要是少年被這個聲音嚇到而開槍,那你打算怎麼辦?」
在少年準備開槍的瞬間響起的,是執事用力拍手的聲音。執事的態度顯得一副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些什麼,他露出裝模作樣的笑容,歪了歪頭。
「如果會有這種結果,那麼老爺應該看得到才對。不管有沒有發出聲音,結果應該都是相同的。」
看執事發出「嘻嘻」笑聲,里卡爾德顯得有些不快地嘆了一口氣。
「……我還是不喜歡你。」
「真奇怪,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組織給我的評價,可是指出我乃是很有禮貌的人呢。」
里卡爾德本想反駁些什麼,就在他準備開口時,突然感覺到書房前有其他人在。
「里卡爾德大人?我聽到好大的聲音,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邊說一邊開門的,是一個跟少年差不多歲數的少女,而且她並不是僕人。
少女有著豔麗的淡紫色頭髮和翠綠的眼眸,身上穿著綴有美麗蕾絲的小麥色洋裝,適度曬黑的肌膚也呈現健康的顏色。少女一副就是不習慣穿高跟鞋的樣子,踩著不穩的腳步走了進來。
里卡爾德露出開朗的笑容。
「哎呀,我親愛的薇歐菈!沒事、沒事,只是執事一如往常在欺負我罷了。」
少女──薇歐菈有點被嚇到般後退幾步。
「呃,沒事嗎?」
「當然沒事,我可不是會屈服在區區執事手下的孱弱男人啊。對了,前幾天畫的那幅畫已經完成了喔,來看看吧。」
薇歐菈以眼神對少年與執事表達了歉意之後,環顧了書房一圈。
「里卡爾德大人,有一件事情我從之前就覺得很神奇。您明明看不見,但為什麼要張貼便條紙和畫作呢?」
里卡爾德撥了撥金髮,露出可以看見所有牙齒的完美笑容。
「那些東西對『現在的我』來說確實是無用的長物,但在過去或者未來,它們就會變成有意義的東西。這些東西就是為此而做的準備,也算是一種儀式。」
薇歐菈無法裡解地歪了歪頭,但也沒有多加追究,只是做出了曖昧的回應。
「我處理完雜事就馬上下去,妳可不可以先幫我看一下畫呢?我放在執事房裡面。」
「好的,里卡爾德大人。」
里卡爾德將手放在胸前,以對不太準焦距且熱情的眼神看了過來。
「請叫我里卡爾德就好。」
「對不起,里卡爾德大人…………啊。」
薇歐菈逃跑一般離開書房。里卡爾德看著她的背影,發出了感動至極的嘆息。
「少年,戀愛非常美妙,可以讓世界上的一切都變成玫瑰色彩。」
「……就是會讓視覺產生障礙的意思了。」
少年一本正經地反問,執事則憐憫地說道:
「啊啊,那一定是幻覺吧,還是去找醫生看看好了,老爺您應該看不見吧?」
「雖然在執事眼中看來是煤焦色,但你也試著戀愛看看吧。嗯,戀愛會改變你的人生。」
里卡爾德帶著彷彿作著夢的表情,再次往書桌走去,執事則發出呆滯的聲音。
「別看他這樣,這個人之前可是個陰沈又令人厭煩的傢伙。自從與薇歐菈小姐相遇之後,就變成這個德行了。」
那是在法連舒坦因家的雙胞胎誕生之前的事情。
在(阿爾斯‧馬格納)紡織出瘋狂的旋律之前。
那是一段少年與少女,以及執事的故事。
*
喀噠哐咚──
列車一陣劇烈搖晃,把多明尼克給搖醒了。
「夢……?」
驚訝地低聲說道的他,是擔任法連舒坦因家總管的男人。
多明尼克身上一如往常地穿著沒有絲毫縐折、打理整齊的燕尾服,頭髮在腦後紮起,容貌看起來像是十到四十歲之間。平常總是帶著悠哉無比笑容的臉上,似乎因為剛睡醒,而睜大著雙眼。
雖然,穿著跟在洋房服務時同樣的僕人工作服,但現在的他正在休長假。
「我已經好久沒有睡到會作夢了……」
確認一般這麼低聲說完之後,多明尼克露出一如往常的悠哉笑容。
這裡是橫越大陸的特快火車二等車廂。二等車廂跟所有人都要排排睡的三等車廂不同,設有六張可以收納到牆壁內的床鋪,床邊也擺了兩張小椅子,多明尼克似乎就是坐在椅子上睡著的。
這輛特快列車開往福羅雅堤那中數一數二的大城市,紐約司登。多明尼克打算在那裡轉搭開往拉其那斯神聖國的船隻。
──那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