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慶應四年，四月末──
在絕對稱不上平穩的林道中，一名男子正策馬疾馳。
在白天活動對羅剎而言原本就是很痛苦的事。男子面色敗壞，額頭滲出涔涔黏汗。
即使喝了變若水依然治不好肺癆。雖然在江戶療養，病情卻很難說有什麼起色。也許因為正在拚命抑制病魔侵蝕身體的痛楚及無法平息的怒氣，策馬之人的表情相當嚴峻。
朝著會津奔馳的男人是──沖田總司。
雪村千鶴從日光口走過大內?，經由下野街道北上前往鶴城所在的會津若松。
千鶴的身旁是騎在馬上的土方歲三，身後有島田魁等六名新選組隊士亦步亦趨地跟著。
在宇都宮城受傷而停留在日光養傷的土方傷勢還沒完全恢復，就算是現在，從頸部到肩膀、胸口的白色繃帶依然令人卒不忍睹。千鶴片刻不離地跟在馬旁走著。
土方身披外套，偶爾疼痛似地皺起眉，不論何時倒下都不足為奇的模樣讓千鶴無法抑止內心的不安。
傍晚時分，終於能夠遠遠見到舊幕府軍的※陣屋。先行抵達的新選組本隊應該已經在那兒等著土方了。千鶴悄悄抬頭看著臉色灰白的土方，抵達陣屋後應該就能讓他躺下休息了。千鶴鬆了一口氣，加快行進所剩無幾的路程。（譯註：民政上的據點或駐所。）
抵達田島陣屋時已經是入夜時分了。
土方原本在房內休息，但是等到千鶴有事離開後，他突然想下樓去設有倉庫的中庭走走。
夜間沁涼的空氣似乎讓腦子清醒了許多，正當土方準備多深呼吸幾口氣時，胸口卻突然被人揪住。
「為什麼對近藤先生見死不救!!」
土方的身體砰地一聲被壓在倉庫旁的樹幹上。來者是沖田。
「……」
土方張開嘴，卻欲言又止。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他茫然地看著對方，沖田激動了起來。
「你說話啊！」
就在此時，千鶴正好繞過陣屋的轉角回來。
「沖田先生……？」
她睜大眼看著背對自己的沖田身影，但沖田並沒有發現千鶴，繼續責備著土方：
「你不是跟著近藤先生嗎？為什麼沒有救他!?」
「……」
土方默默地回望著沖田。千鶴見到他那陰沉的眼眸，明白沖田的話中之意而倒抽了一口涼氣。自從在流山被擄之後就下落不明的近藤勇，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千鶴倏地奔到沖田身邊懇求道：（插圖P11）
「沖田先生，請住手！土方先生他受傷了！」
聽見千鶴泫然欲泣般的顫抖語音，沖田終於正眼注視土方的身體，只見露在上衣之外的白色繃帶正滲出斑斑鮮血。
「……」
無法繼續發洩怒氣，沖田鬆手放開土方的上衣，轉身離去。
沖田經過倉庫時，剛巧碰上了朝這邊走來的齋藤一。
「……」
「……」
兩人連正眼都沒看對方一眼，沖田默默地踩著無力的步伐離開現場。
「沖田先生!!」
千鶴慌忙從齋藤身旁穿過，朝著沖田追去。
「……」
齋藤看了她一眼，走到土方身旁。土方迅速地理了理被扯亂的上衣，遮起外露的繃帶。
「齋藤，近藤先生已經走了嗎……？」
他靜靜地問道。
「……聽說近藤局長在四月二十五日，於板橋的刑場被斬首了。」
聽見近藤被斬首，土方心中泛起一陣哀傷與失落。
「這樣啊……近藤先生他，沒能切腹是嗎？」
和土方相同，近藤也對武士懷抱著強烈的憧憬。如果能讓他切腹的話，多少能圓了近藤作為武士而生，作為武士而死的夢想。
土方仰頭，望見繁星點點的星空在流動的片片浮雲間若隱若現。
「所以總司那傢伙才會氣急敗壞地衝來這裡……」
土方感覺得到沖田身體的虛弱。當時沖田的右手抓住土方的胸口，左手則按在土方肩膀上。但是，以同時使出雙手的壓制力來說，他的力道太弱了。
只要一想到沖田是硬拖著身體來到這裡質問自己關於近藤的事，土方的心情就難以平靜。
千鶴跑出了陣屋，追在疾走離去的沖田身後。那背影看起來煢無依靠，步伐也似乎時有蹌踉。雖然如此千鶴還是難以追上沖田，等她回過神時，已經身在附近的林間山道中了。
「……沖田先生！」
她氣喘吁吁地拚命追趕，好一段時間後才終於縮短了一點距離。
「沖田先生！請等一下！」
千鶴的聲音讓沖田的腳步慢了一瞬，但他並未停下步伐，隨即恢復成原本的速度。就在這時──
「咳咳咳……」
沖田突然開始咳嗽。他雙膝跪地，痛苦地咳著。
「您要不要緊？」
千鶴一驚向前奔去。
「果然，沖田先生您也在逞強是吧!?」
「別過來！」
沖田背對著千鶴，向後伸出左手制止她靠近。接著從衣服內取出懷紙按住嘴，劇烈地咳了起來。
「……」
千鶴無法更加接近，只好默默注視著他。沖田一面感受著千鶴擔心的視線，一面對於咳嗽好不容易停下來而感到安心，只是懷紙上仍有著紅豔的血跡。他捏皺了懷紙以免被千鶴看見，自嘲地笑了起來。
「……沒想到近藤先生居然會比我早走呢。」
他站起身，背對身後之人如此說道。
「……」
千鶴無法回答，只能注視著完全不回頭的沖田。他是為了知道近藤在下總流山投降的原因，才勉強自己來到這理的吧？
半晌後，千鶴朝著沖田的背影靜靜說出事情的原委。
「在明白被敵人包圍時，土方先生主動說要殿後，但是近藤先生他卻──」
在千鶴的回憶中，近藤與土方的對話就像昨天剛說的一樣言猶在耳。
『那麼，這是命令！我命令你率領隊士們，去和市川的部隊會合！』
對於反對近藤前往敵方陣營的土方，近藤如此下令。
『我說歲啊，差不多也該讓我輕鬆點了吧。』
看見土方為了把自己拱上來而四處奔波，甚至變成羅?，因此覺得難受──這的確是近藤會說的藉口，但那其實只是不想讓土方使用羅剎之力的口是心非之詞。
『……這是局長的命令對吧？』
『沒錯。』
面對必須絕對服從的局長命令，土方不得不心如刀割地聽令遵從。他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把惦念自己與新選組的近藤留下來的呢？
而在最後道別時，兩人的對話──
『你這個人真的很過分耶。竟然讓我一個人背負這麼沈重的包袱……』
『對不起。』
「之後，近藤先生他就……為了讓我們逃走而投降了。」
近藤的聲音與言語至今依然縈繞在耳，千鶴將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沖田。
「為什麼活下來的人是自己？土方先生也一直?這件事所苦……」
「……」
千鶴含淚的眼中映著沖田的背影，他沉默地接受了千鶴顫抖的話語。
「但是……我想現在的土方先生，應該正打算拚命去保護近藤先生託付給他的新選組吧。」
「……」
沖田近乎心痛地感受到千鶴極力想傳達給他的心情，他為了將這感情與失去近藤的悲傷做出平衡而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眼時，他溫柔地微笑說道：
「近藤先生從以前就很會照顧人呢……」
沖田低頭看著自己的愛刀──當他成為試衛館的第五代繼承人時，近藤贈送給他的山城守藤原國清──並握緊了刀柄。
「我剛被收為試衛館的弟子時相當年輕氣盛，但近藤先生依然很關心我，並且認真教我劍術。」
沖田回憶著剛與父母死別時，對年幼的自己百般照顧的近藤。當自己肚子餓時，近藤笑著拿出來的飯糰非常美味，還有近藤嚴格訓練自己劍術時的表情──這些點點滴滴他全都難以忘懷。
「對我來說，他就像哥哥一樣喔。」
千鶴明確地點了點頭。千鶴所知道的近藤也總是關心著沖田，在各方面都相當照顧他。一定是從以前就是這樣子了。
「而和近藤先生交情最好的那個人，雖然既任性又自我中心、既笨拙又胡來……不過，現在能帶領新選組的也只有他了。」
沖田轉過頭側著臉與千鶴說話，千鶴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明亮起來，然而沖田接下來的話繼續流入她耳中。
「但是，我還是無法原諒他。」
「……!?」
「所以……」
語聲未斷，沖田緩緩轉身面對千鶴。
千鶴恍然意會，沖田看著那樣的她。
「土方先生的事就拜託妳了，千鶴妹妹。」
「沖田先生……」
原以為沖田終於能理解土方的想法，難道這麼想是錯的嗎？千鶴迷惘著。
沖田對臉露困惑之色的千鶴微微一笑，再次背對著她，消失於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