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慶應四年，一月──
離開大坂城，乘船抵達江戶的新選組，在品川的「釜屋」落腳。
副長土方歲三接連數日在房內徹夜工作，就連三餐也讓人端進房內。
那天，雪村千鶴抓準他吃完早餐的時間，準備了熱茶送去。
「土方先生，我送茶來了。」
千鶴在走廊喚道，但卻沒有回應。
「土方先生？我要開門了唷。」
千鶴拉開格子門，往房內望去，只見土方坐在書桌前的背影。餐盤上的早餐幾乎完全沒動。
千鶴走到土方的身邊蹲了下來，靜靜地望著他正心無旁鶩地振筆疾書的側臉。
他的氣色差到一眼就能看出。眼睛下方有著淡淡的黑眼圈。看來他的疲勞正與日俱增。
千鶴從托盤中拿出茶杯，放在書桌上。
「土方先生，那個……您是不是應該休息一下比較好？您的臉色很難看呢。」
「不要多嘴。」
土方拿著筆，瞪了千鶴一眼，厲色回道。他的嚴肅態度讓千鶴不禁語塞。
此時，耳邊傳來腳步聲。明亮的格子門外，映出了一個人影。
「副長。」
是監視人員島田魁的聲音。
「怎麼了？」
「今日我們本來要拜謁的幕臣大人捎來信息，表示想把此次的約會延至後日。」
「你說什麼!?我們今天一定得和他談談才行啊！」
土方放下筆，道：「我去去就回。」接著抓起外衣，急忙地走出房門。
「啊，土方先生……」
千鶴趕忙跟出去時，土方已經穿上外衣，往玄關的方向走去，消失了蹤影。
「唉，自從回到江戶之後，他就一直拚命地工作呢。」
「是啊……」
千鶴站在島田身邊，一邊目送土方離去，一邊擔心地點點頭。
「看見副長花那麼多時間工作，隊士們也很疑惑他究竟有沒有好好睡覺呢。」
「……」
「為了獲得與薩長再戰的機會，他連續好幾天都直接與幕府的要人面對面談判，但結果卻……」
「……這樣啊。」
千鶴望向被留在房內的早餐，感到一陣寂寥。
白飯只減少了一點點，烤魚也只被戳了幾下，味噌湯則是連蓋子都還蓋得好好的。像是被扔下的筷子，正表現出了土方的焦躁不安。
要是自己能夠幫上一點點忙，他至少就能夠空出時間來吃飯了──想到這裡，千鶴忍不住對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感到羞恥而慚愧，於是緊緊地咬住嘴唇。
到了傍晚，土方仍沒回來。看樣子會忙到深夜吧。
千鶴思忖著有沒有自己能做的事，於是腦海中浮現他們前往江戶途中，在船上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監視人員山崎烝。山崎曾交給她一本記載著隊士們健康狀況的筆記本，也就是「隊士治療紀錄副本」。
千鶴從自己房裡找出那本筆記本，放在書桌上。經過了激烈的鳥羽伏見之戰以及乘船的疲累後，身體不適的隊士也不在少數。千鶴拿起筆，打算盡可能地詳細紀錄下來。
千鶴想到今早土方也像這樣在寫些什麼。
（土方先生連飯都沒有好好吃，真的沒問題嗎……）
她忽然放下筆。
（沖田先生和近藤先生的身體狀況，又怎麼樣了呢？）
原本羅刹的身體在受傷後，應該很快就會痊癒，但是沖田的左肩和腹部卻被銀子彈打傷。子彈取出後，槍傷仍無法痊癒，至今仍在療養當中。而聽說在伏見街道遭到狙擊的近藤，傷勢也不可輕忽。兩人的面容浮現在腦海中，千鶴只能誠心地祈求大家平安無事。
當夕陽沉入※品川宿前的冰冷大海中，黑夜便隨之降臨「釜屋」。（譯註：日本江戶時代驛道沿線的宿場之一。）
在這裡的某間房裡，新選組二番組組長永倉新八與十番組組長原田左之助，正在舉杯對飲。
在沒有點燈的黑暗之中，原田深深地嘆了口氣。
（漏譯P11）
「以後到底會變成怎麼樣呢？近藤先生還因傷臥床，就算想跟薩長大戰一場，刀與長槍也難敵槍砲啊……」
德川慶喜公逃亡，新選組局長負傷，再加上使用槍與大砲等武器的新時代戰爭型態已然到來。
永倉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彷彿想連那份無奈也一併吞下似地。
「……」
原田只是瞪視著黑暗，沈默不語。
同一時間，前八番組組長藤堂平助，正悄悄地走在江戶的街道上。藤堂的視線，落在山南敬助的背影上。
山南步出「釜屋」後，藤堂就一直尾隨在後。藤堂的心中一直有個疑問，如漩渦般不停地迴旋。
手上提著燈籠的山南在十字路口轉了彎。藤堂為了不被發現，因此故意等了一下，再跟著轉彎，然而──
「────唔!?」
應該還沒走遠的山南，如今卻已消失無蹤。
「嘖！」藤堂相當懊悔。
疲憊不堪的土方，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房間。
他表情嚴肅地脫下外衣，點了燈，於是房裡朦朧地亮了起來。
這時，他的視線停留在書桌。書桌上有三個小巧的飯糰。盛裝飯糰的盤子下，壓著一張紙，上面用漂亮的字寫著「請多少吃一些」。是千鶴準備的。
「……」
看見這些，土方的表情總算變得柔和了些。正當他打算在書桌前坐下時──
「唔、嗚……！唔、嗚、嗚嗚……！」
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楚侵襲土方。激烈得彷彿要從身體內部竄出的感覺，正是早已不陌生的吸血衝動。
他壓住自己的喉嚨，以避免發出聲音，但他睜大的雙眼卻已染紅，漆黑的頭髮漸漸變成白髮。
土方咬緊牙關，拉扯自己的白髮，忍受著這份無法言喻的痛苦。
「可、可惡！唔、嗚……！」
就在這個時候，格子門外傳來了千鶴的聲音。
「土方先生。」
土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拚命地調整呼吸，試圖讓自己穩定下來。沒過多久，痛楚便有如潮水般消退而去。
「土方先生？」
千鶴的聲音再次傳來。
「……怎麼？妳還沒睡啊？」
土方用平常的聲音回答。
「那個……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沒有。妳不用特別費心了，去睡吧。」
然而，千鶴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可是，我想幫忙！就是在土方先生……在新選組這麼艱難的時候，我才想幫上一點忙！拜託您了！」
千鶴聲音裡透露出的決心，讓土方決定站起來，拉開格子門。
只見千鶴跪在寒冷的走廊上，以三指貼地，額頭靠在手上。
「正如您所見的，拜託您……」
看著拚命懇求的千鶴，土方深深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
他單腳跪地，伸手扶起千鶴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
「!?」
千鶴驚訝地抬起頭。
「妳說妳想幫忙是吧？」
「是。」
土方直視著千鶴瞪大的雙眼，距離近得幾乎令千鶴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
「妳認為妳這個想法有錯嗎？」
「……不。」
千鶴帶著似乎有什麼話想說的表情否認。
「妳的請求，是為了想滿足私欲嗎？」
「不。」這次千鶴清楚地回答。
「一直以來，都是大家冒著生命危險在保護我。所以，我也……我也想盡我所能，幫大家一些忙。」
「那麼，妳就不要輕易低頭。妳所說的並沒有錯。」
「是、是的……」
土方將手指離開千鶴的下顎。
「如果妳的心裡有什麼絕不退讓的想法，那麼就筆直地望著前方。如果妳有什麼必須做的事，妳就絕對不要將視線移開。」
千鶴輕輕頷首，同時揚起頭，直視著土方的雙眼。
「是的，土方先生。如果有什麼我能做到的，請讓我幫忙。」
「既然妳這麼說了──」
土方站起來，想了一下，接著微笑著道：
「那就先幫我泡杯茶來吧。新選組的命運都寄託在那杯茶的味道上了，所以妳要泡得好喝一點喔。」
千鶴大為欣喜，表情也亮了起來。
「是，包在我身上！」
土方帶著微笑，目送開心地在走廊上奔跑的千鶴離去。
此時，藤堂從隔壁房間的格子門縫隙探出頭來。看來剛才的對話，他似乎從頭到尾都偷聽見了。
「土方先生你啊……雖然經常叨叨絮絮的，但是對千鶴一直都很好呢。」
「……囉唆。」
土方不理會帶著揶揄口吻這麼說的藤堂，逕自回房，開始磨墨。
「你這麼拚命地工作，身體不要緊嗎？」
藤堂看著坐在書桌前磨墨的土方，走進房裡。
「不用做這種無謂的擔心。」
「頂著羅刹的身體在白天工作，很累吧？」
土方和藤堂一樣，喝下變若水，成為了羅刹，因此他們在陽光下行動的痛苦，應該也是相同的。
「……」
土方沒有回答。
「尤其是產生那種衝動時的痛苦……」
藤堂悄聲說。
「……」
但土方仍不發一語地繼續磨墨。
或許是早就準備好了吧，藤堂從懷裡取出一包藥，遞給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