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都是女生，而且有三個人。身高依序為大、中、小。最高的女生感覺年紀比仲仁大，整個人散發出輕飄飄的和善氛圍。她堆滿微笑，彷彿就連看著她的人都會跟著心情柔和起來。
正中央的女孩子似乎跟仲仁同年，嘴抿成一直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態度既稱不上友善也說不上厭惡。就好像在觀察昆蟲一樣。表情也缺乏變化，與其說是意興闌珊，不如說是不關心世事。或許是刻意封閉了感覺。雖然無法想像她說話的樣子，不過恐怕是非常冷淡吧。
最小的女孩怎麼看都是小學生，五官充滿稚氣。是個彷彿會登上兒童雜誌封面的可愛女孩。只不過眼神懷著堅定的意志，感覺也像是三人裡面最成熟的人。
這就算了。但最令仲仁吃驚的是，這裡是他即將搬進來獨居的新家。
他高中入學沒多久就不得不搬家是有原因的，不過現在暫且不管這件事。倒是眼前的光景是怎麼回事？
所謂的獨居，就是一個人生活。可是這裡卻有三名陌生的女性，這究竟是作夢還是幻覺？難不成是一種家具嗎？
不巧那並不是家具。而且仲仁也不是會把人類當成家具的怪胎。因此在場的三名女性在他看來是非常普通的異性，沒有其他可能。
她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反應雖然有差異，不過果然似乎很驚訝。
總之，仲仁開口說話了。
「我……我說……」
「……」
「就是……」
「……」
仲仁不知所措。這是當然的。沒有學校會教高一男生這種時候該怎麼對應。這超過他的腦處理能力。
「我說，那個……這裡，是我家……」
「……」
「抱……抱歉打擾了……」
他不知為何道歉並離場了。
然後掏出手機，趕緊打給父親。從聽筒反覆傳來撥號聲。
（快接電話……快接電話啦，臭老爸！）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事情要回溯到幾個小時前，從今天早上說起。
○
仲仁搬到那個家並非偶然。話雖如此也不是必然，真要說的話，感覺像是「好幾個偶然加起來變成必然」。不過事後回想起來，卻又覺得是不折不扣的必然了。
他是高中生，是健康男生。而且具備相當程度的常識。理由很單純，是因為父親個性散漫奔放的關係，所以不得不自動自發成為常識人。
父親是生意人，具備相稱的商業手腕。他基本上是個人進口商，帶著手機在各地飛來飛去。他不曾在一個地方久留，仲仁也被他拉著到處搬家。因為這種事實在太頻繁，仲仁早就習以為常，這次也是一早起來就聽到父親要他收拾行李，不過他並不特別驚訝。
「這次要搬去哪？」
仲仁問換上ＰＯＬＯ衫的父親。
「我才剛進高中耶。」
「這我知道。入學費是爸爸付的。」
父親迅速換好衣服後，大口喝掉咖啡。
「所以入學的人可以說不是你而是爸爸也不為過。」
「最好是啦。」
「高中不是義務教育。唸幾次都可以。」
「這種事聽都沒聽過。又不是大學。」
仲仁一面換衣服，一面起了「老爸搞不好會這麼做」的危機感。父親講好聽點是充滿行動力，做事卻非常離譜。不過他本來就是靠個人進口這種可疑的生意賺錢，要是沒有這種活力或許就無法勝任。
父親甩了甩車鑰匙。
「快換衣服。要出門了。」
「早餐呢？」
「等一下再吃。」
「那樣就不叫早餐了。媽媽不是說過早餐一定要吃嗎。」
「早就拋棄的女人，誰理她啊。」
聽父親高傲地表示，仲仁受不了地搖搖頭。
「不是拋棄，是被拋棄吧。就是因為那樣，媽媽才會和妹妹一起離家出走。還被律師當成笨蛋。」
「當初結婚也吵過一次。我們一勝一敗。」
「這有什麼意義。」
「真不該跟學者結婚的。」
「媽媽一定也這麼說。」
仲仁開始準備早餐。不管父親怎麼說，他都打算吃早餐。
拜昨晚預先設定之賜，白飯已經煮好了。仲仁決定再煮個味噌湯就好，扭開瓦斯爐的開關。
廉價的出租公寓大樓一室響起了準備早點的聲音。
自從父母離婚以後，家事都是仲仁一手包辦。因為父親總是在外頭跑，好幾天不回家，於是自然就變成這樣。拜這之賜，仲仁家事做得愈來愈好，已經足以勝任一般家庭主婦了。能夠習得生存所需的技能固然是件好事，不過高中男生這樣似乎哪裡怪怪的。
雖然為了父親露一手廚藝也沒意思，不過既然對方是至親，看到人在眼前果然還是不能不做。而且父親也不抱任何疑問地盡情享用，因此這已經跟服務業沒兩樣了。
他備妥白飯、味噌湯、蛋和納豆，要父親坐下。
「好了，快吃啦。」
「不許催促父母。」
「是爸爸在急吧！不是要搬家嗎？」
「對。就要跟這裡告別了。你不覺得寂寞嗎？」
「不覺得。」
「爸爸也一樣。」
已經懶得計算這是第幾次了。對這個地方也無從產生留戀。
「話說那個偶爾會寄信來。」
仲仁的父親說了。這裡的「那個」是指仲仁的母親。
他不怎麼關心。
「哦──」
「你就沒別的話好說嗎？」
「反正是賀年卡吧。」
父親佩服起來。
「你居然會知道。」
「畢竟媽又不是勤寫信的人。」
「你妹就常常寫。」
這稍微出乎仲仁的意料。
「原來是這樣。」
「信上說目前在挪威的大學。明年將受聘遷移到丹麥。」
「我之前怎麼都不知道這件事。」
「你好歹也看看賀年卡。」
雖然父親這麼說，但整理那些賀年卡的人可是仲仁。只不過他不曾看過署名母親的明信片。他認為恐怕是父親抽掉的。父親對他和母親之間的事，應該還是懷著複雜的想法。
至於妹妹，仲仁也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兩人後來都經過成長變化，應該已經幾乎看不出兒時的模樣。手邊也沒有照片。
兩人迅速吃完早餐。父親再度拿起車鑰匙。
「走了。」
「有衣服要洗。」
「快洗完。記得帶錢包。」
「搬家準備呢？」
「等一下業者會過來。我已經吩咐好了。」
就只有這種時候做事特別周到。仲仁洗完衣服，套上上衣。
父親已經在大樓停車場暖車了。
「上車。」
他坐進副駕駛座。中古國產車發出奇妙的引擎聲駛動了。
「去哪？」
「去新家。」
「所以是哪個縣啦？」
「鄰鎮。」
「嗄？」
仲仁反問正在開車的父親。
「搞什麼鬼？」
「我租了一間獨棟屋。從明天起就住那裡。」
「好是好，可是為什麼是鄰鎮？」
「這樣就不用轉學了，很方便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
「我特地選了獨棟屋。有間自己的房子感覺比較踏實。」
「是租的吧。」
「還是腳踏實地比較好……爸爸要到國外工作一趟。」
父親停下來等紅燈，第一次面向仲仁。
「暫時見不到面了。」
雖然父親的表情既不像開玩笑也不像正經，不過仲仁覺得這一定是真的。而且也沒什麼好驚訝的。這是老樣子了。
仲仁反問父親：
「要去多久？」
「暫時要在那邊打根基……近期內是不會回來了。」
「國外是哪邊？」
「非洲。暫時會在迦納。」
「要進口巧克力嗎？」
「迦納不只出產巧克力而已。總之說來話長。」
仲仁只「哦──」了一聲。他對父親的事業不怎麼感興趣。之前曾經想要詳細問清楚，不料差點得聽父親講授貿易及關稅，結果他慌忙摀住耳朵。後來他的知識就僅限於「進口商」。
綠燈了。車子右轉。
父親雙手握著方向盤。
「爸爸不在會寂寞嗎？」
「答案跟剛才一樣。不寂寞。」
「爸爸也一樣。」
「喂。小孩子不在，至少該說句寂寞才對吧。」
「就連跟老婆離婚時都不覺得寂寞了，這也沒辦法。」
「呿。」
仲仁受不了父親，望向窗外。他們父子感情奇淡無比，這樣果然很奇怪吧？像他自己就算獨處也不覺得特別寂寞，所以果然有問題。他深深覺得他們這家人脫離一般的家庭。
「房租怎麼辦？」
「之後房屋仲介會通知。」
「我可沒那麼多錢喔。」
「存摺不是交給你保管了嗎？你可以自行領出來。我也會匯錢進去。」
「你都沒考慮過我會隨便花光嗎？」
「你有生活能力，不會亂花錢。所以我才放心交給你保管。」
父親稍微展露微笑。
「今後也一樣吧。」
仲仁不否定。以往也都是父親擅自匯錢進他的戶頭，生活費就是從那邊來。就連水費、瓦斯費、電費都繳了，所以感覺就跟主婦一樣。
而且仲仁不會把錢花在娛樂上。雖然父親會給他固定金額的「零用錢」，但他不會浪費。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而且那本來就不是自己賺的錢。只要有積蓄就能放心。他這種想法應該還滿像主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