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現身。
1
在夏天的尾巴,蟬使出了渾身解數放聲高歌。
只見一隻蟬孤伶伶地攀附在柿子樹的樹皮上。
彷彿不願被季節遺棄般,聲嘶力竭地要求它留下。
但搖曳著樹枝的風勢所流露出的寒意,確實孕育著秋天的氣息。
即便如此,蟬依舊忘我地高歌著。
(現在的我,大概就跟那個蟬一樣滑稽吧。)
從敞開的窗戶眺望著庭院裡孤蟬獨鳴的樹木,栗下笑心如此心想。
儘管名字就叫做「笑心」,卻是一個鮮少打從心底發笑的少女。
最討厭的別室充斥著懷念的感覺與一絲淡淡的哀傷,是如今已不在人世的父親過去所使用的小屋。笑心就一手拿著吸塵器佇立在那兒。
可是吸塵器的開關始終維持在『關』的位置。
因為笑心心中的那個『繼續打掃下去吧』的開關遲遲按不下去。
笑心伸出中指頂起眼鏡的鼻樑架打算轉換一下心情,不過並沒有什麼顯著的效果。
「唉……」
這間別室是由笑心和爺爺兩人輪流定期打掃的。
「為什麼我得在這種日子來打掃……那傢伙最好是有那麼多突發狀況啦……」
沒錯,今天真的是糟透了。
因為今天是笑心父親的祭日,而且還是第一年。
話雖如此,家屬並未實際確認他的死亡,就連葬禮也沒有舉行。
不確定的不只是笑心一家而已,除了父親本人與可能存在的另一個不知名人物以外,沒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笑心之父.古原舞久在七年前、亦即在笑心即將迎接第七個生日之前失蹤了。
夫妻之間感情美滿和睦,就是好到會讓旁人面紅耳赤地直呼『哎唷討厭啦好死相喔這對笨蛋夫妻♡!』的超火熱恩愛夫妻。此外爺爺還繼承了安國神社的宮司一職,深受他人的信賴。
不僅如此,上天還恩賜了笑心與妹妹沙梨兩個女兒給這對夫妻,如果這樣還不叫幸福的話,字典上有關『幸福』的解說還有不全盤改寫修訂的道理嗎?
唉,只不過--
『請別尋找我的下落,我一定會回來的。』
--父親僅留下一封寫有如此內容的家書,以及令笑心長年以來始終想不透為什麼的無解疑問,便這麼銷聲匿跡了。
然後就在尋人申請提出已達七年之久的前些日子,笑心的爺爺‧古原真行覺得該是接受失蹤死亡宣告時候了,才終於向家庭裁判所提出了申請。
「呼。這下事情總算有個了結啦。」
笑心的爺爺淡然地將舞久的死獲得了法律上的認定的這件事告知了笑心與沙梨兩名孫女。他的臉上完全沒有寫完暑假作業之後的那種感慨。他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天是青陵學園創校紀念日--笑心是該校國中部二年級,沙梨則是國小部六年生--在這應當感到開心的假日中午,這話題顯得有些殺風景。
果然,聲音一時之間從小小的和室客廳中消失不見。
三人圍繞著矮桌坐著,笑心率先打破這道沉默。
「是嗎……爺爺您也辛苦了。有這麼一個不肖的兒子。」
「…………」
沙梨閉口不語,輪流瞅著姊姊與爺爺看。
她對父親的認識僅只於剛懂事的那段短暫期間,沒什麼實際的感覺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好辦了,笑心心想。
「說那什麼話,俺有妳們兩個可愛的Lady呀。」
爺爺臉上揚起那種只有歷經千錘百鍊的強者才有辦法露出的厚實笑容。他放在沙梨頭上的那隻佈滿皺紋的手所傳遞的溫度,比身體的溫度還要溫暖。
(爺爺……)
笑心對爺爺的心意產生了共鳴,一股澎湃的熱情從小小的胸部(※本人每天都再三聲稱『還在成長過程中。成.長.過.程.中。』)深處湧上了心頭。
「……說到可愛的Lady,爺爺,上次你又和某個年輕大姊姊手牽著手走在一起了,對不對?」
「沙--梨沙梨沙梨沙梨!那不可以說呀!在笑心的面前要Be silent!」
先前湧上的澎湃熱情一鼓作氣直接轉換成額頭上的青筋。
「……爺爺,除了我們兩個孫女之外,『可愛的Lady』裡面還涵蓋了什麼樣的傷風敗俗的成份呢?我不會生氣的,您可以回答我嗎?」
「好痛嘿!妳擺明就在生氣了嘛?那隻使勁擰俺屁股的手指分明灌注了怒意不是嗎!對上了年紀的老年人更要學會敬老尊賢一點,懂不懂啊!」
「上哪去找這種老牛吃嫩草然後被唸國二的孫女罵得狗血淋頭的老爺爺啊?」
「呃,差不多就屬俺了吧。」
「……所以說,爺爺是價值很高的稀有生物囉。」
「That‘s right沙梨!所以俺需要慎重的保護……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屁股肉被更用力擰了一把的爺爺所發出的慘叫,就如警報聲般尖銳又刺耳。
「沙梨,妳就盡管用小學六年級的純潔無垢視線狠狠的教訓這頭珍禽異獸一頓也沒關係。」
「…………」
沙梨頓時陷入沉思。然後,她扳起嚴肅的表情迸出一句話。
「爺爺在和不特定多數對象做的時候,唯有避孕這件事做得很確實。」
「……這教訓的點也未免偏離太多了。該怎麼說呢,怎麼重點一整個直指下半身。」
可憐的沙梨被爺爺教壞了……笑心發出嘆息,又用力擰了爺爺一把。
「唉……」
笑心現在來到了父親的別室,止不住的唉聲嘆氣。
為了方便而隨便將失蹤之人定論為『已死』。那麼,打掃『已死』之人的房間又能怎麼樣呢?
「……態度要無為,無為啊。」
笑心揮了揮手自問自答。
就算不提那個,笑心也很討厭這間別室。不對,是討厭身為這房間前主人的父親。
雖然父親失蹤的理由始終沒有一個定論,不過笑心知道某個事實。
『哎唷,聽人家說舞久最後被目擊到的時候身旁有年輕的女人不是嗎?』
當年十歲的笑心,隔著紙門聽到了喜歡說三道四的長舌叔母告訴母親的這句話。
明明疑點重重,警方卻不怎麼積極搜索父親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呢?
縱使笑心當時對詞彙的敏銳度並沒有那麼高,但還是個小毛頭的她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但就在那個時候,她終於恍然大悟了。
--原來爸爸拋棄了媽媽。
屋漏偏逢連夜雨,原本就體弱多病的媽媽在隔年因為心臟病而撒手人寰。葬禮時自然也沒有見到父親的身影。不論再怎麼找尋,沒有就是沒有。
笑心對男性的觀感在這個時候有了決定性的刻板印象。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啦--!』
就算唯獨爺爺真行可以另當別論好了(不過笑心仍深信他一定有把喜歡拈花惹草的習性遺傳給父親),面對大部份的男性,笑心向來都是秉持這種一貫的態度。
「到頭來盡是收集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嘛……」
父親的別室是間約三坪大的小屋,就位在一座隔開安國神社社務所與笑心一家住宅的小型鎮守之森裡(鎮守之森:圍在神社四周的森林)。
雖然據爺爺宣稱,這間別室似乎是『舞久的愛好收藏之房』,不過若提到其收藏品的數量和雜亂程度,可就令人為之瞠目結舌了。
(舉凡其收藏品有田燒、阿拉伯油燈、佛像、耶穌基督神像、化學試管、藥草、脫皮後的蛇皮、咖哩粉、還有……不知為何在大量的神學與哲學書籍之中,有一堆為數不遑多讓的色情書刊也排放在一起,而且蘿莉.熟女.東洋.西洋.二次.三次元口味應有盡有豐富多變喔。)
小時候父親一直禁止小孩越雷池一步的理由,這下不言而喻了。
「……媽,每次我來到這個房間,我那種想堅強活下去的意志就有被大打折扣的感覺。」
笑心向上了天堂的母親訴苦。
((Fi、Fight,笑心!要用積極樂觀的態度面對!妳應該換個角度想想,好險爸爸收藏的不是「SM」啦「糞尿排泄」啦「戀屍癖」啦,這一類的特殊癖好,對吧!))
笑心隱約感覺到母親似乎從遙遠的天上向自己鼓勵打氣,不過那應該不叫積極樂觀,反而比較像是自暴自棄吧?結果只是徒增煩惱。
笑心記憶中的父親,是個非常正經又溫柔敦厚的人,而且在全家團聚的場合之中如果電視剛好播放出接吻之類的畫面時……
『喔哼咳咳,Fa、Fa、Fascio!Passion!』
還會用這種聽不懂是在咳嗽還是打噴嚏還是在宣揚思想還是在表達熱情的方式來掩飾尷尬,把自己搞得面紅耳赤像是一個純情小男生。
話說回來,如果他真的是純情又正經的人,就不可能跟外面的野女人私奔了。
(可是……)
笑心環視房間。
「死掉……了嗎……」
她彷彿為了說給自己聽見而把話實際說出口。
從今以後就別再打掃這個房間了吧。去跟爺爺講,請他慢慢處理掉父親的私人物品吧。然後,找一天也把這間別室給拆了,把有關父親的一切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也好。
(而且這裡對沙梨的教育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更何況平時還有一個『性教育?那個是腥羶的嗎?還是不腥羶?』這種觀念有所偏差的爺爺存在。)
笑心低聲嘟嚷了一句「我的天哪」,打起精神打算重新進行提不起勁的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