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老師是在我升上高三後不久後的春天。當時身為考生的我被母親斥責要〝好好去補習〞，於是百般不甘願地去了附近的一間小規模補習班，而他正是那裡的講師。
由於我是報名一對一教學，所以每週會和老師見面三次，每次一小時。
補習班位在市郊的一棟五層樓建築頂樓，櫃檯阿姨帶著我來到一間十分狹小的個別教室，裡頭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和兩人座的長椅，光是這樣空間便幾乎被占滿了。我打量了室內一圈後，有些侷促地坐了下來，眼前正好對著一面白板。白板的左前方放了一張折疊椅。
過去唯一一次的補習經驗就只有小學時曾去上過珠算才藝班，我盯著門口，心裡感到坐立難安。補習班老師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沒有窗戶的教室裡瀰漫著一股令人難以喘息的窒塞感與獨特的濃濃灰塵味，壓得我有些沉悶，心臟像是被一隻微涼的手掌緊緊握住一般地糾結，甚至不斷湧上負面的思考：會不會老師知道我的在校成績後，就對我心寒了呢？
終於，上課鈴聲響起的同時，老師走進了教室，接著直接走向折疊椅側身坐下，以右半身對著我，眼睛瞇成一道細縫，「唉……」地深深嘆了一口長氣。
我的心臟緊張地重重一顫。
「初、初次見面，老師好。我叫椎本千歲，請多多指教……」
好英俊的老師……我有些看呆了。深邃的雙眼皮、左眼下方的淚痣、單薄的嘴唇與修長的雙腿。
不過老師似乎並不太注重外表，講師依規定得要穿的白袍前襟整個敞開，袖口都鬆了，底下穿的黑色Ｔ恤也是皺巴巴的；一頭蓬亂捲髮還看得出睡覺的痕跡，牛仔褲的下方則踩著一雙涼鞋。手上什麼東西也沒拿。
跟著哈欠一起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十分簡短。
「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吧。」
──咦？
「那、那個，老師……你沒有任何指示嗎？例如要翻開講義第幾頁之類的。」
「我不會那麼做，唸書本來就要從自己不懂的地方著手比較有效率。自己哪些地方需要加強，只有自己才會知道吧。」
「呃……那、那麼要怎麼上課？」
「有什麼題目解不開的話，由你主動提出來，然後我再教你。這樣一來一往不就是上課了？」
「這樣的話，幾乎就和自習沒兩樣吧……」
「嗯嗯，沒錯。所以每次上課時，你就自發性地自由學習吧，我是不會主動開口的。」
咦咦──？不會主動開口？這個人明明是老師吧……？
老師甚至不看我的臉，自顧自地從口袋掏出眼鏡戴上後，兩手又收進口袋裡，兩腳伸直，整個人慵懶地掛在椅子上，又再打了個哈欠。
「這間補習班的一對一教學……都是採取自習的形式嗎？」
「不，只有我而已吧──」
「這、這樣的上課方式，真的可以提升成績嗎？」
「這就要看你自己了吧。如果想考上大學，就請你自己好好努力。畢竟考試的人是你，就算落榜了，也不能怪我或補習班，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責任。」
雖然是正確得令人震驚的真理，卻又讓人難以接受，我只能啞口無言地望著眼前雙眼半閉地直盯著地面，似乎隨時都會睡著的老師。
「……也、也不自我介紹嗎？」
「你不是都叫我『老師』了？」
「話是…沒錯啦……」
「我記不住學生的名字。」
「什……那要叫人的時候怎麼辦？」
「就用衣服的顏色或髮型特徵來叫。」
壓根就沒打算去記……不過這是不行的！以身為一位老師來說，完全不及格！
「老師太不認真了！」
「常有人這麼說我。為什麼呢？」
「你太不適合當老師了！」
「我很聰明喔。」(插圖p.15)
「唔哇──真受不了，居然好意思自誇。」
突然，老師噗嗤笑了出來，帶著一臉愉悅而慵懶的笑意，伸手將瀏海住後撥。鼓足勇氣豁出去的勸誡沒三兩下便被他打了回來，頓時升起的動搖、錯愕與無言，讓內心不由得感到煩躁而不耐。
「像你那樣是不行的，老師根本無法作為一位教育家的楷模。」
「那是學校老師的工作，補習班老師只要能提供學生知識就夠了吧？」
「只要提供知識就夠了，如果抱持這種半吊子的心情，老師工作起來也不會有趣吧！」
我氣到忘了該有的禮貌而大聲斥責，此時老師才終於轉過頭正對我，雙眼睜得圓大，輕聲地脫口而出。
「……你生氣啦，我挨罵了，你是在罵我嗎？」
「我在罵你！」
「原來你是會斥責他人的孩子啊。」
「咦？」
「我很高興……謝謝你。」
老師突然一臉感動地向我道謝，我只覺得自己的臉漲紅得快要裂開了。簡直莫名其妙……為了逃離這份尷尬，我從書包裡拿出數學講義，帶著滿心的困窘與混亂打開書。
這傢伙是怎樣？有什麼毛病嗎？我的心情無比慌亂，根本讀不進任何題目。
當我還無法整理內心不知是煩躁或是羞恥的情緒時，老師直盯著我的臉不停打量，接著伸手戳了戳我握著自動鉛筆的手背。
「……喂，為什麼會罵我？」
「我、我也不想罵啊，但就是忍不住，像老師你這樣的人真的是……其他學生也會斥責你吧？」
「倒是沒有人罵過『工作起來也不有趣』這種話，而且學生們覺得不滿就會馬上換老師。」
「換、換老師……你都不會難過嗎？」
「難過？學生當然必須選擇教學方式適合自己的老師才行啊……是因為家庭教育嗎？總覺得你應該是個非常溫柔的好孩子。」
被老師認真地誇獎後，我的臉頰更熱了，只能愣在當場，此時老師的視線掃過講義，唐突地說了句「這裡錯了」後便開始解起題目來。老師用著簡潔的語句清楚地說明解題方式與理由，聽完後，我的疑問頓時解開，毫無破綻的教法。先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很聰明，但的確讓我感到佩服。
我偷偷觀察著老師，只見他雙眼難掩睡意，唯有語調十分輕快地正確導出答案……總覺得鼻子以下像是不同人似地，感覺好奇妙。從老師身上散發出的獨特氛圍究竟是怎麼回事？讓人不由得會想舉雙手投降。
原以為老師是個灑脫、不修邊幅的冷峻大人，卻又會突然露出有如無邪孩童般的表情。
「自動鉛筆借我一下。」
老師說著便從我手中搶走自動鉛筆。
「至少也應該帶文具來才對吧，你可是老師耶？」
「咦──借我嘛！」
「借我嘛──不是這樣吧！老師怎麼可以依賴學生？」
「唔……是嗎？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買。」
坦率地回應後偏了偏頭，露出一臉毫無矯作的笑容，這樣的動作不知怎地一點也不讓人討厭。
「補習班老闆……之類的上司從來沒有責備過你嗎？」
「沒有，不過他們也再三聲明只會讓我負責一對一教學。」
「……如果你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一定會被學生們修理得很慘。我們是三流學校，全是一些血氣方剛的學生。」
「哇啊，好可怕。看你這麼乖巧，居然也是不良少年的同伴……？請不要打我喔。」
「我才不是不良少年。」
看到我急忙大聲否認，老師頓時綻開笑容，有如太陽似地笑著。
那道笑容倏地緩解了我的緊張，內心升起一道安心感，就好像春日午后盪漾著平靜波浪的大海一般。
對了，老師就像大海──我不由得這麼想。不論以手撥動或是投擲石頭都無法撫平浩瀚大海的波浪，只能無比憧憬地靜靜等待緋紅夕陽慢慢西沉，就好比這種感覺。
結果，即使早有預感自己只是徒勞無功，還是試圖抵抗老師這道浪濤，時間便在如此的相處中流逝。
下課鈴聲響起的同時，老師高舉雙手「嗯──」地伸了個懶腰。
「呼──結束了。星期一真的特別漫長哩……」
抱怨完後，老師伸手捏了一下我的右臉頰後便爽朗大笑地離去。
將講義文具收進書包後斜揹起來，回家時順道向櫃檯詢問老師的名字。
──能登匡志。
一開始還覺得他是個怪人，但邊騎著腳踏車邊在心中複誦他的名字，漸漸地才發現到，自己原本在課程開始前所抱持的不安與焦慮，竟在不知不覺間全都煙消雲散了。
公園路燈投射出的夜櫻撩動著心扉，我不由自主地流洩出感動，嘴角也揚起微笑。
「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