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我按下電鈴。
緊閉的門扉深處，悠悠地響起叮——……咚的聲音。我腦中不禁想著：命運的鐘聲，是否聽起來也是如此傻裡傻氣的呢？
說是命運，但這不僅僅只是我個人的命運，當中還包含了爸爸的命運。
「來了。是哪位？」
門輕巧地開了。原以為房子的主人會隔著對講機應聲的我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看著對方。
他戴著一副眼鏡，一頭長長的黑髮幾乎蓋住耳朵；眉目端正，長相清秀。和爸爸說的如出一轍。不過，那隱約散發出疲憊感的駝背身姿、感覺好冷的光裸腳丫，以及襯衫上水藍色的污漬、沾在手上的顏料痕跡，都在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他一樣露出詫異的表情，盯著我瞧。
「你是誰？」
他用相當不禮貌的語氣問道。
「十希，我叫做小嶋十希，是小嶋啟吾的兒子。」
「小嶋、啟吾……？」
「是的。」
對方毫不客氣磅地一聲關上了門。
「請你開門啦！」
我咚咚地敲著門，央求著對方。
「滾回去。」
他用簡短的句子拒絕了我。
「求求你，我真的沒有想要對你怎麼樣啦！」
「我也不可能讓你對我怎樣！」
「無論如何……可以請你聽我解釋一下嗎？」
「沒什麼好解釋的……再說，為什麼是那傢伙的兒子找上門來？」
他焦躁、憤怒且相當頭痛。不過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或許也是情有可原。
我再次敲響門扉。
「我很快就會交待完了啦！」
「我這輩子不想再和你老爸扯上任何關係！」
「我只是想把某個東西拿給你而已呀！」
「你自己拿回家去吧！」
他的聲音如此冰冷。外頭已經因為白雪而冷得快結凍了，但他的聲音更是尖銳且嚴厲地劃過充滿寒氣的公寓走廊。
我放下敲門的手，深呼吸，站直身子。
「我爸爸不久前過世了。」
「啥？」
「這是他臨終前的遺願。爸爸生前一直想把這封信交給你，但是卻始終沒把信件送到你手上……你現在能不能收下這封信呢？就算你不讀它，甚至想把它直接扔掉也沒關係。」
我把父親說過的話如實地告訴對方。
——我倒寧可這封信是被他扔掉的，結果到頭來，我還是沒能把信交給他。
門把兀自地轉動了起來，門扉宛如飄浮似地開了。
「……他死了？」
他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只是點點頭回覆他的問句，抬頭眼神筆直地望著他。（p.13插圖）
一直以來，我也一樣好想見他一面。在我年幼時，他創作的畫能一瞬間讓我的心綻放出豐富的色彩，而同時，他也是爸爸人生中唯一愛上的一位同性對象。我如此渴望能見他一面。
兩個半月前，爸爸過世了。事情發生在八月下旬，我的高中生活中最後一次暑假即將結束的日子，天氣晴朗。
爸爸的個性本來就一板一眼，任誰都會說他「果然很像Ａ型的人」，年僅三十五歲的他得知自己罹患了無法治癒的癌症後，便毫無畏懼地開始為自己的死亡做起準備。
他不只整理了自己身邊的各項瑣事，還仔細教導我未來獨自生活時所需的知識以及所有相關的家事細節。多虧有他的教導，我不但能完美勝任打掃、洗衣服、煮飯等日常工作，就連吸塵器、洗衣機的機種與特色，煮味噌湯能用的味噌種類我現在都一清二楚。就算真的停電，無法使用電子鍋，我也能用單人小鍋煮出美味的米飯。
五歲時，媽媽因交通事故早早喪命，所以從懂事以來，我也多少學會了如何做這些事；不過我想站在一個父親的角度，爸爸會教我這些，一方面大概也是想補償母親早逝的遺憾吧。他或許是希望能藉著自己悉心的教導，讓人生不留下半點悔恨，也別有任何未完成的事和未說出口的話語。
長達四年，爸爸都過著與病魔對抗的生活。
一開始他只是因為肚子痛而就醫，醫生也只說他罹患的是盲腸炎。然而動手術剖開腹腔後，竟然發現了癌細胞。醫生正面地鼓勵爸爸，說幸好及早發現，而爸爸也一度恢復了健康，但不到兩年又再次發現了惡性腫瘤。爸爸只是笑著揶揄主治醫師「實在是個庸醫」，撫平我不安的情緒。
爸爸明明是個膽小鬼，但該守護身邊重要的人事物時，他馬上就會變成一位無比堅強的父親。
時序進入今年，爸爸辭去了工作後便在家養病。他表示「十希，我在家只會造成你的困擾，所以我還是去住院吧」，但我拼命地央求，希望爸爸能在身體狀況允許的情況下在家裡待到最後一刻，阻止爸爸離家。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放學後趕緊回家，集中注意力仔細觀察爸爸的身體狀況與情緒變化。
今天爸爸看起來還滿有精神的；今天爸爸吃東西剩了一些沒吃完；今天爸爸走起路來好像有些舉步艱難。
在我因擔憂爸爸而每天緊張兮兮的日子裡，每兩天我就會去影片出租店租借爸爸喜歡的電影ＤＶＤ，或者是去書店為爸爸買幾本書。
他從以前就是個興趣廣泛的人，經常出門欣賞電影、戲劇、畫展等藝術表演，而從小他也總是帶著我一起四處去，所以我深知他的喜好。
當爸爸雀躍地對我說「今天看的這部電影真的是太棒了」，我就會打從心底鬆一口氣。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初我都苦苦拜託爸爸待在家裡，那我當然不希望讓爸爸心生哀傷地覺得『在醫院就算身體狀況不佳也不用太擔心，而且說不定我也能和護士、其他病患相處得很愉快』。
夜晚時光，我經常和爸爸暢談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有時候話題會從作品的內容岔開，聽爸爸談起他和媽媽的戀愛故事或是學生時代的往事。
比如說，以前爸媽吵架後，媽媽一直不願意見到爸爸，而爸爸就在雨中持續地等待媽媽。
爸爸讀書時還沒有手機，爸爸的朋友想要約女朋友出來約會，結果打電話過去卻是對方的老爸接的電話，嚇得朋友趕緊掛斷，這件事讓大家笑成了一團。
爸爸還大方地告訴我，他第一次與心愛的人溫存時有多麼急躁、害怕、喜悅。他教誨我說：「這沒什麼好丟臉的。這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每次認真和爸爸面對面聊天時都會有新的收穫，我也從中發現原來爸爸也只是個平凡的男人而已。他在我這個年紀時，也和我有過同樣的挫折，崇拜過相同的壞行為，當然也一樣跌跌撞撞地談過戀愛。
身為人子，心中不免有個錯覺，以為爸爸從出生以來就是一種名為『父親』的完美生物，但其實那漸趨削瘦的單薄身體深處，也有一段從過往至今的歷史軌跡。裡頭有爸爸的經驗以及靈魂。
緬懷著過去時光的爸爸，彷彿返老還童似的，如此純真，如此樂於其中。
雖然我升上高三成了考生，但我還是放棄了補習，平時靠自己的力量認真讀書。爸爸總是在一旁欣慰地看著我，他那憔悴的笑容鮮明地烙印在我的心底，感覺只要閉上雙眼，就能看見他仍在那裡對我笑著。
仔細回想，那時候真的是最快樂、最和平的時光。相較於過去我倆被工作、讀書給追逐，總是各忙各的的那段日子，這段時間顯然相當不同。我不想忘了每天和爸爸相處的點滴以及與他聊過的內容，因此每天滿心珍惜地把發生的事寫入日記裡。
也就是在那陣子，我發現了上頭寫著『給旭』的信件。
在家裡整理爸爸的東西時，信件忽然躍入眼簾。
我把信拿去問爸爸，他看到已經變色的白信封，驚訝地瞪大雙眼。
「這些是我一直沒能交給對方的信……真令人懷念啊。」
他露出苦澀的表情，扯起微笑對我如此說道。
兩人相遇時，爸爸高三，而收信者——旭則是高一生。
他們兩個都是美術社團的成員，據說一開始兩人也只是點頭之交罷了。學生們會參加這個社團，都只是因為老師強調「每個人都必須加入社團」，所以有些人只好加入了美術社，但實質上社團的成員幾乎各各都是幽靈社員，根本就沒幾個人會認真參與社團活動。
那為什麼爸爸會特別注意到旭這個人呢？
「因為他太有趣啦！那傢伙啊，不論對誰都是一副冷言冷語的態度，感覺他就是那種會被老師、同學們討厭的傢伙。但每次放學後我到社辦隨便看看時，都會發現他正在裡頭畫畫。他啊，老是一個人默默地揮動著畫筆。」
「他應該……不是不良少年吧？」
「我每天纏著他聊天，他總算對我敞開了心房。在那之後我才曉得，原來只是因為他家狀況有點複雜，所以他的個性才會變得這麼彆扭」
「複雜？」
「聽說他的母親外遇，所以父母打了離婚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