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通勤前往高中搭的公車上，總會上演些精彩的公車人生劇碼。
搭同一班車的都是些固定面孔的學生或上班族，每天都會發生一些讓我對他們產生好感或親近感的事情。
──這是七點四十分抵達朧坡，準備前往岬站的車班。
門「啪咻」一聲打開，我上車並出示月票給司機看，瞥了一眼已經有人坐的位子，走過通道，在最後面的靠窗位子坐下。
今天是雨天，平常騎腳踏車或步行的人也轉搭公車，車上比平常來得擁擠。車箱內瀰漫著一股由雨水、體臭跟鐵鏽味交雜而成的氣味，但乘客們依舊維持一貫的平靜表情。
每天早上都會比我早上車的短髮高中女生，坐在從我的位子往前數的第三個雙人座上，心無旁騖地化著妝。而從斜後方位子上偷看她、留著咖啡色頭髮的痞子高中男，則是一邊假裝用手機、一邊不停地注意她。
因為公車開始行駛後的作用力而差點跌倒、「呿！」地咋舌的，是有著瞇瞇眼跟暴牙的上班族。他是個已經開始掉髮的瘦弱中年男子，我私下都用「阿瘦」稱呼他。
接著，是那個和後門面對面站著的男人。
和我在同個車站上車的他通常都穿著便服，今早也一樣，穿的是窄褲加毛衣，披上外套後再在脖子處繞上羊毛圍巾。他那只用手梳理過、自然亂翹的淺褐色頭髮，和臉上的黑框眼鏡極為搭配，看得出這是很清楚自身魅力在哪才能作出的打扮。
他身上那股有如從流行雜誌中走出來、精悍華麗的模特兒氣質，在慵懶跟神清氣爽相互衝突的早晨公車內，顯得格外醒目。從他右手拿著的公事包可以猜到他應該是上班族，但究竟是做哪種行業呢？
「啊，這邊給妳坐。」
突然，那名高中女生收好化妝品，站起身來將位子讓給大腹便便的孕婦。看到孕婦微笑地對她說「謝謝」，讓我有種「啊…」內心為之融化的感覺。原本我對在車上化妝的人是很反感的，但現在就連那種感覺也減半了。
這就是我覺得公車人生很精彩的緣故。
原本是些只看得見外表的對象，但在這些故事中，卻能瞬間聽見或窺見他們的聲音或性格。
高中女生一移動到那個痞子男旁邊坐下，痞子男馬上背部緊繃、全身僵硬，這樣的畫面也讓我心頭為之一暖。如果還能加上戀愛劇要素那就更棒了，身為旁觀者，我懷著愉快的心情轉動視線。
配合公車的行駛速度，窗外的景色緩慢地流動著。潮濕的柏油路面、妝點住家門前的花花草草、玻璃窗上的雨滴、將灰暗雲朵染成白色的光亮太陽。
這一帶有許多坡道，公車也只是在雙線道的狹窄坡道或上或下地於車站間運行而已。我的目的地就是終點站的岬站，學校則是下車後再走五分鐘就到了。平常的話，搭車和走路加起來大約二十分鐘就可抵達，但今天很不巧天候不佳，所以應該會晚一點。
看著被雨水弄得模糊扭曲的景色好一陣子後，我從書包中拿出文庫本，在最後面的靠窗位子上讀起書來。這就是我打發路程短短十五分鐘不到的方式，從高中入學一直持續到升上高二的冬天，也就是現在。
『一吹你老是在看書，是不是認真過頭了啊？』去年被調至海外、到紐約工作的母親，昨晚也在電話中這樣揶揄我。『你大可多玩一點的，畢竟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啊。』她還這麼說。
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和父親離婚，大概是因為只有我們母子相依為命、現在兩人卻又分隔兩地生活，所以母親有的時候很愛操心。不過要是因為這樣叫我變壞，感覺上根本是本末倒置。
因為我已經有身為同性戀者的自覺，所以也不會想受到女孩子們的歡迎。儘管我是真的感到寂寞，但在長大成人、能尋覓屬於我的另一半前，我並不打算談戀愛。
從父母離婚後我就沒見過父親了，對他，我只有一些零碎的記憶。印象中他嗜酒好賭，總是三更半夜才回家。接著是足以震破耳膜的怒吼聲，拍上母親臉頰的巴掌聲，還有劃破我左手腕的剪刀刀尖，以及朝我飛來的水壺跟潑上腹側的滾燙熱水───
「轟隆」一聲，公車停了下來，又有更多人搭上車來。步上階梯、漸漸往公車尾端接近的腳步聲不絕於耳，在連我所在的最後面座位附近都站滿人後，公車終於駛動。
擠滿人的公車車體，一邊發出嗡嗡的聲響一邊爬坡，在這段過程中，擠得像在玩背對背角力般的乘客們東倒西歪，讓我對自己悠然讀著書的行為感到過意不去了起來。
而且，就在我身旁，還有個穿和服的老奶奶。
「您請坐。」
收起文庫本，我站了起來。
邊留意著不讓雨傘弄到別人，我離開了座位，老奶奶邊高雅地對我點頭、說了聲「真不好意思……」，然後坐了下來。我回以笑容並穿過人群，最後終於找到能抓的地方，剛好就在那位帥氣的便服上班族左邊。
他的身高要比我再高半個頭左右，這是站到他身旁後我才第一次發現到的。
抓著握桿的右拳筋骨、撞上我右肩的肉體彈性、外套的皺褶跟質感───之前只有遠遠眺望過，因此覺得此刻的存在感更加真實。我被他那令人目眩的帥氣程度壓倒，愈是凝望他，就愈覺得自己的意識要被吞沒。
電視劇演員出現在身旁，大概就是像這種感覺吧。(插圖P.14)
淡淡地，一種涼爽的香水味從他身上飄來，在我心底激起漣漪並向外擴散，讓我嚇了一跳。在乘客們帶著濕氣的體臭中，他的香氣讓我的呼吸瞬間變得順暢起來。
原來真的有這種人存在呢。
嘆了口氣，我重新抓好扶把。結果在下一瞬間，一隻手隔著制服褲子，碰到我右半邊的屁股。我原本還懷疑地想「咦？不會吧？」，結果對方馬上用力地一把捏住，令我瞬間屏息。從那大膽的揉捏方式，我判斷出那是隻強健、肉感的男性的手。理解到對方那流連不已的手指正在享受我身體的觸感後，我不禁顫慄了一下。
……不，給我等一下，這位大叔。我是男生，這點你光看制服應該也判斷得出來吧，那你是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是說，你光看我的外表，就看得出我的性傾向來？別開玩笑了，就算我是同性戀，對色狼也是敬謝不敏。
一定要逮住這傢伙。
要在這種情況下以最不引起騷動的方式抓住他，就是要電光石火地瞬間解決。雖然我單手拿傘、以致有一手無法自由運用的這點是種阻礙，但我想若是配合公車的晃動想辦法挪動身子的話，就有可能在一瞬間抓住色狼的手。
正當我心想差不多了、謹慎地環視時，不期然地和一旁帥氣的上班族眼神交會。我心裡才「啊」了一聲，色狼的手突然往我身前移動，讓我驚訝不已。
一旁呆住的他，正看著色狼在我兩腿間摸來摸去的那隻手的動作。
「……呵。」
他低下頭，輕笑了一聲。
「真可愛……」
聽到他吃吃笑著，讓我感到更加羞愧。
「……你、你什麼意思？」
我小聲地發出抗議。
「看你滿臉通紅的，一副狼狽模樣。」
大概是他一直朝我苦笑的關係，色狼也收回了手。
「我是有聽說過這年頭連男人都有貞操危機，沒想到真讓我見識到了。」
他發自內心地這麼說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笑臉。
「我自己也從沒想過我會遇上色狼，更沒想到會因此被嘲笑。」
「對方是把你誤認成女生了吧？不，也不對，因為他有緊緊握住你那邊呢。」
我按捺住想大吼「別說！」的衝動，真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人。
「你這個人真沒禮貌。」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想對別人大吼大叫、發洩怒氣的心情了。
「你搞錯你該生氣的對象了吧？」
他這樣糗我，這時色狼的手又往我兩腿間襲來，令我的怒氣瞬間爆發。
這個學不會教訓的傢伙，要是有察覺我被嘲笑就該差不多點吧！我這麼想著而轉過身，不小心摩擦到手腕跟腹側上的燙傷痕跡，它們陣陣抽痛著，就像過去的傷痛又要復甦過來一樣。
「可惡……你這混蛋到底要給我摸到什麼時候！」
我甚至忘了顧慮周圍的人，邊抓起色狼的手邊回頭大罵。
「痛、好痛好痛！」
「阿……原來是你！」
眼前正在窩囊喊痛的犯人竟然是阿瘦。
他那總是不帶任何特殊意圖注視的瞇瞇眼、暴牙、禿頭及瘦弱身驅，在怒氣驅使下，瞬間成了令我不快的集合體，他的存在本身對我而言就是種毒害。就連他那被我抓住的細弱手腕及浮起的血管觸感，也都讓我感到極端不舒服。等車門一打開，我就要把他踢下車去。
周圍的人騷動起來，紛紛從阿瘦身邊移開，對他投以明顯厭惡的眼神。
「原來真有這種喜歡男人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