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五十嵐知可在下車之後,連忙拔腳衝上樓梯,還一邊把滑落下來的眼鏡用力推回原位。雖然這副眼鏡是最近新配的,但鏡腳的彎度似乎和他的耳朵不合,所以老是會隨重力掉下來。
當他往上跑的時候,便看見剪票口前的白牆上有一幅巨大的畫。
以身高一六六公分的知可來說,那個寫著『我的小鎮』的展示板大概和兩隻手張開的寬度差不多。如果是在其他車站的話,通常都會在這種精華地段刊登廣告。只見這幅油畫還附有一塊金屬板記載了畫家與捐贈者的名字。
畫家名為久保寺幸三郎。
他總覺得似乎有印象,但也不是很確定……或許和這個位於東京近郊的T市有所關聯吧。
知可一邊如此想著,一邊拿起IC卡通過了剪票口之後,便注意到有個看起來閒得發慌的中年男人站在售票機附近。
那個男人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體格精壯,雖然黑髮中混有幾絲白髮,看起來卻也相當自然,整個人散發著清爽的感覺。
他一副正在等人的模樣,從這點來推斷的話,或許他就是和知可有約的人吧。比起知可已經超過五十歲的父親,他看起來更加年輕,和父親提過的各項特徵也完全吻合。
「那、那個,不好意思。」
知可戰戰兢兢地朝對方開口,而那個腰桿挺直無比的男性便轉頭看向他。
「是……啊,莫非你就是茲可?」
「我的名字是『知可』,並不是茲可。」
「這真抱歉,因為※警部補…五十嵐先生都是叫你茲可,所以不小心就這樣跟著叫了。」(譯註:屬日本警察階級之一,可往上升為警部。而後續提到的警視正的階級則在警部補之上。)
他的視線比知可還高,身高恐怕比知可高了十公分以上吧。
「我叫作庚和馬,敬請多加指教。」
「啊,是的,我才要麻煩您多多指教。」
他是一個年長的男性,而且還是身為特考組的警視正,同時也是父親的上司──也就是說,在這樣的人面前絕不可失禮,但對方卻恭敬以待,這反而讓知可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即使如此,知可還是深深地鞠躬回禮,而和馬則舒緩了這樣的氣氛。
「目的地離這裡很近嗎?」
「徒步過去不太方便,搭公車是最好的辦法。不過,我們今天還是搭計程車吧。」
和馬不再使用敬語而改成一般的措詞,因此少了幾分拘謹,這也讓知可鬆了口氣。
「那就麻煩您了。」
雖然搭計程車還滿奢侈的,但應該也不是自己要出錢,所以知可便同意了。
計程車就停靠於車站前的環形車道上,知可就這樣被催上車了。民營鐵路車站前的景致很普通,除了五層高的車站大樓以外,不外乎就是一些影片出租店、銀行、藥局、便利商店等等,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
計程車直接開出車站之後,便以慢速穿過商店街,接著就進入了幹線公路。
「木蘭町……聽說我們家這一帶以前被稱作東京的蒙馬特哦。」
「真棒呢。」
這時,計程車因為紅燈而停了下來。
知可很好奇這裡被稱作蒙馬特的原因,便不經意地打量起周遭的景色,接著就看到電線桿上掛了一個招牌,上面寫著『欲往木蘭町商店街請上樓梯』。
「你難得來一趟,我們就在這裡下車吧。」
知可聞言便下了車,並隨著和馬轉過街角。
兩人爬上狹窄的樓梯之後,視野就在瞬間拓展開來。
「哇……」
別緻的木造建築鱗次櫛比,充滿了復古風情,帶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不過,每一棟建築物皆採西式風格,意外地相當時髦。
此外,比起車站前的商店街,這座山丘上的商店街規模並沒有那麼大。
「……咦?」
「怎麼了嗎?」
「沒什麼,總覺得好像有在哪裡見過這樣的景色……我明明是第一次來才對呀。」
「你是不是看過蒙馬特的照片?應該很像吧?」
「對……有可能是這樣。」
木蘭町這個名字的讀音很美,也相當符合這個城鎮的氛圍。路上的行道樹皆為木蘭,聽說到了初春時分,便能看見白色與粉色的木蘭花隨風搖曳的景致。
唯一打亂這片和諧的,就是位於商店街另一端的理髮廳。那棟建築物似乎是最近才剛建好的,那種全新的樣貌看起來反而很廉價。
他們二人走到商店街的中間便折返回去,循著剛才的樓梯下去後,回到了原本的大街上。
又稍微走了一陣子後,和馬停下了腳步。
「這裡就是我老家,現在只有我弟弟住而已。」
看來眼前的獨棟房屋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了。這棟房子有兩層樓,外觀簡約而雅致,斜瓦屋頂格外引人注目。
「屋子已經很老舊了,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可能不太喜歡。」
「才沒那回事,看起來比我家還要新呢。」
外門就不用說了,就連抬頭看見的陽台和玄關門都沒有掉漆之處,外牆也非常漂亮。
早開的櫻花紛紛飄落,隨風往他們二人飛了過去。
和馬解開玄關的門鎖後,將門稍微開出了一條縫隙,偷偷往裡面看了幾眼。
「嗯,沒問題了,你進來吧。」
「好的。」
知可跟著和馬進門後,當下便明白他剛才到底在戒備什麼東西了。
就在門即將關上的時候,一隻看起來頗具威嚴的胖嘟嘟虎斑貓就輕巧地跑了過來。但當牠看見門已經完全關起來之後,便露出了疑似遺憾的表情,用頭輕輕蹭過和馬的腳下,感覺像是在掩飾沒有及時趕上的難為情一樣。接著,牠又嗅了嗅知可身上的氣味,便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從容離去。
「我們家從以前就養了兩隻貓。」
玄關是採用挑高設計,而地磚上各擺了一雙舊運動鞋和樂福鞋。
和馬從鞋櫃中拿出室內拖鞋給知可穿,知可便連忙將運動鞋脫了下來。
換上拖鞋後,知可就環視了一圈這間既安靜又帶有一絲涼意的屋子。
牆上的壁紙雖統一為白色,但只要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其實是描繪著果樹與鳥隻的米色壁紙,似乎是出自※威廉‧莫里斯之手,知可也非常喜歡那樣高貴典雅的畫風。(譯註: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為十九世紀的知名英國設計師,致力於推動美術工藝運動,其壁紙、織品、家具的設計圖樣幾乎都以花鳥樹木為主題。)
「往這邊走。」
當他們正要離開玄關的時候,好像就有人從正對面的樓梯上走下來了。
那是一個身形修長的青年,個子高到知可不禁仰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一頭微捲的黑髮隨意地披在肩頭上,身上穿著襯衫搭配卡其褲,雖然這樣的打扮稍嫌隨性了些,看起來卻非常得體,而這一定是因為他的腰線很高,整個身材比例也很完美的關係。
他那對有著深邃雙眼皮的黑眸也讓人印象深刻,還有兩瓣薄唇與高挺的鼻樑。
簡單來說,那是一個令人驚豔無比的美男子。
然而,不知為何會有一隻灰貓坐在那個青年的肩上。
那隻貓的體型絲毫不遜於剛才的虎斑貓。不過,他卻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好像一點也不覺得重。
而且,那隻貓為了不掉下去,所以用爪子緊緊抓住了襯衫,感覺會很痛。
「育真。」
和馬喚了那人的名字,語氣中似乎有著一絲愕然。
「老哥,好久不見了。」
知可雖然知道這對兄弟的年紀差了整整一輪,但從那個青年說話的用字遣詞中察覺不到任何隔閡。
他聲音低沉,咬字清晰,但語氣沒什麼起伏,因此帶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
「不重嗎?」
「嗯?」
「我說貓。」
「這裡是小不點的固定座位。」
那個叫作育真的青年板著臉如此回答。
那隻看起來目中無人又好像很重的貓叫作小不點?
話說回來,比起弟弟沒有對來訪的客人打招呼,和馬更在意他讓貓咪坐在自己肩上,所以可說是有其兄必有其弟吧,這倒是有點離題了。
「因為牠眼睛不怎麼好,所以下樓梯時都是摔下去的。」
「但也有可能會從你肩上摔下來吧?」
「牠好歹也算是隻貓,自己會保持平衡。」
說著,育真的視線就突然轉到了知可身上。
知可正看著他出神,這時就察覺到自己完全忘記打招呼這件事了,便連忙朝他彎腰致意。
「您好!」
當他猛然抬起身子後,眼鏡就滑落了下來,所以他立刻用手指壓住眼鏡的鼻架。
「……你好。」
「啊,真是抱歉,我竟然就這樣讓客人站著,客廳往這裡走。」
和馬輕輕咳了一聲,伸手指向右手邊的門。那扇白色的門上有八成的鏤空處鑲嵌上了玻璃,設計得很別緻,但室內則顯得偏暗了些。
客廳桌上疊堆的報紙有如一座小山一樣,而且窗簾也沒有拉開。只見和馬一邊嘆著氣,一邊走向窗邊將防雨窗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