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種說法是太震驚以致頭腦一片空白，不過事情並非如此，只是思考停止了而已。剛剛聽到的話與自己所處的狀況，讓如此情形直接出現在告美的頭腦裡。
「告美，你在聽嗎？」
告美像路邊的石頭一樣動也不動，伸仁擔心似地看著他。
伸仁和告美所坐的沙發，是去年秋天才剛換的。雖然超出預算很多，但伸仁堅持說品質很好，可以用很久，不肯讓步。從那時到現在才過了半年而已，可是，為什麼伸仁說要分手？
「為什麼？」
告美總算問出這個問題。
「我想要孩子。」
告美眨眨眼睛。這個動作像是個開端，讓告美停止的大腦開始運轉。但他的思考雜亂無章，就算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也無濟於事。
告美不由得張望四周，但沒有任何能幫助自己的東西。原本總是幫助自己的情人，一臉難色地隔岸看著告美溺水的模樣。
「……就算你突然那麼說──」
「並不突然。我想很久了。」
「很久？」
告美不禁回問。去年秋天不是才剛買新沙發嗎？上個月不是才剛聊到，位在二站之外的植物園現在正是參觀的好時機，要改天一起去的嗎？上個星期不是才從出差地買伴手禮回來的嗎？難道伸仁一邊過著沒有爭吵的平穩生活，一邊想著分手的事情嗎？
「可是，你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有孩子吧？」
二個男人生不出孩子，這是常識。
「年輕時的想法和現在不同。」
「你怎麼到現在才……」
「我不是討厭你。」
伸仁忽然說出告美想聽到的話，堵住告美的追問。
「我和你已經交往十年，其中還同居了九年，對我而言，你已經超越情人，像家人一樣。到這個地步，我不會用喜歡或討厭這種理由分手。」
伸仁強烈的語氣，讓告美鬆了一口氣。既然不討厭，那就可以重新考慮吧？告美在汪洋大海中發現一小塊浮木，緊緊抓住不放。
「既然不討厭的話──」
「可是，那和生小孩的問題是二回事。」
「為什麼？」
伸仁皺起眉頭。告美嚇了一跳。
「你不能生吧？」
這個問題太理所當然，讓告美連生氣都忘了。
「……當然啊，我從以前到現在、甚至以後也都是個男的。」
告美和伸仁開始交往時也是個男的。因為是男的，所以才能和伸仁談同志間的戀愛。結果這次伸仁卻說，因為他是男的所以不行。這種說法太自私了，讓告美的困惑大於生氣。
「你很狡猾耶，伸仁。」
「我知道。」
「你不知道。因為你說那種話，我根本束手無策。我們是同志情侶，所以從年輕時就要說服自己接受那種問題吧？應該是要在這樣的前提下尋找伴侶的吧？結果你到現在才──」
「你不會懂的。」
伸仁急躁地打斷了告美的話。
「你二十幾歲出道成為作家，一整年都窩在家裡工作，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是上班族，每天都會遇見各種人。我今年三十七歲了，到了這個年紀，每個人都會問我：『您有小孩嗎？』，就像打招呼一樣平常。公司裡和我同期的人，幾乎都有小孩了。參加飲酒聚會時，他們也盡聊些育兒經，還問我：『你還沒有小孩嗎？』雖然這每一件都是小事，可是被問了好幾次後，或許是我沒用吧？我覺得自己好像不如人，心裡煩死了。」
伸仁愈說愈快。
「我覺得我也對不起父母。我是獨子，父母都很開心似地跟我說別人孫子的事情，像是附近的誰誰誰生了孩子，或是哪個小孩已經上幼稚園了之類的，他們並不是在催促我，只是我看到父母那個樣子，感到意外地心痛。這種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
伸仁忽然閉上嘴。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份了。」
「沒關係。」
告美垂下視線。告美沒有父母。母親生下他之後就過世了，父親在他大學時也因病往生。因為他和二邊的親戚都沒有來往，所以的確不明白來自親人的壓力。可是，他並非因此就無憂無慮。
「拜託，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我也有我的感受。」
「這和感受無關。」
「啊？」
告美疑惑地歪著頭。
「分手如果和感受無關，那和什麼有關？」
「和小孩有關……年齡上也很急迫。」
「聽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你要結婚，然後生小孩？」
伸仁沒有回答，告美的怒氣終於逐步上升。
那是要和共處十年的情人分手時該說的話嗎？可是交往了這麼久，告美知道事已至此，伸仁是不會讓步的。就像沙發一樣，伸仁馬上就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這個男人，像個無法忍耐的孩子，喜歡的時候就一股腦兒地栽進去，但如果發現更好的東西，就會在一瞬間改變目標。忿怒與虛脫讓告美嘆氣的水位上升。
「小孩不是物品。就算養到一半膩了也不能丟掉喔。」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可是，我已經決定了。」
伸仁忽然站起來，他看也不看告美，就逕自回到臥室。告美小心翼翼地追上去，只見伸仁從衣櫥拿出西裝，開始整理身邊的東西。
「……什麼？」
「在這種狀況下，沒辦法再一起住了吧？」
「我還沒同意耶。」
「可是我已經不能等了。」
「什麼已經不能等，你今天晚上才剛提出這件事吧？」
在他們說話時，伸仁已經整理好行李，走向玄關。
「房子的租金我會付，告美你不用擔心。可是我希望你能盡快去找房子。等你決定搬家之後再打給我。」
意思是說，除此之外不要打電話給他嗎？
「伸仁。」
「什麼事？」
伸仁回頭，但告美什麼也沒說。
房租什麼的，這種時候為什麼還在意這種現實的事啊？唉，因為他是提出分手的一方嗎？伸仁有思考的時間，可是告美沒有。對於一個毫無準備的人，連珠炮似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這麼做不會太狡猾了嗎？
告美明明也有想說的話，但想說的話太多了，反而說不出口。告美一邊認為事情不會比現在更糟了，但又怕自己說了之後會發生更糟的事，相當矛盾。
「那，我走了。」
彷彿無法忍受沉默，伸仁離開了。
告美獨自被留在門內，愣愣地杵在原地。
二十五歲時相遇，交往的十年裡有九年同居的情人說要分手，不但沒有和告美好好談過，還當天就離開了。告美現在的心情，像是被人從背後捅上一刀，連救命都還來不及叫，就這樣被丟在路邊成為屍體。
『抱歉，有點寫不出來。』
明明沒有看見對方，手中拿著手機的告美還是低頭致歉。下個月預計要在小說雜誌『新波』中刊登中篇小說，今天是截稿日，但告美只寫了一半。
『有什麼事讓你迷惘了嗎？之前商討工作的時候明明感覺很不錯。』
告美出道以來相交八年的責任編輯中西問道。這種時候，中西絕對不會催他，因為中西知道，告美是愈逼愈寫不出來的那種作家。可是中西當然也會焦急，這讓告美感到更加抱歉。
『……不是那樣的。』
相交甚久的中西雖然知道告美是同志，也知道告美和伸仁同居，可是告美還是很難開口說出，他因為戀情的問題拖累寫稿進度。
『真的非常抱歉。下個星期初我會設法寫好。』
『嗯。如果有事情讓你迷惘的話隨時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思考。』
『謝謝您。』
告美再度低頭鞠躬後，切斷了電話。
告美嘆了一口氣，面對著電腦，試著把手放在鍵盤上。
左手無名指忽然映入眼簾，讓告美吃了一驚。告美還不習慣，九年來一直戴在那裡的戒指沒了。他看到那根光溜溜的手指，還在想戒指跑到哪裡去了，然後才突然想起。
從單薄的手背一直延伸到手腕，可看見圓圓的骨頭隆起。告美本來就是纖瘦型的人，最近沒吃什麼飯，變得更瘦了。晚上照鏡子時，他有時覺得自己像鬼一樣恐怖。
遮住視線的瀏海也讓人厭煩。儘管告美認為差不多該去剪了，但和伸仁分手之後，他覺得剪頭髮很麻煩，就放著不管。告美輕輕伸手摸了一下貼在頸部的頭髮。
──告美把的頭髮留長比較好看。
告美想起伸仁的話。那時候，告美感到很意外。他從小就長得一副老實臉，頭髮也既細又軟且沒有彈性，所以頭髮一留長，就會全部緊貼著頭，看起來好像沒什麼頭髮。告美這麼說了之後，伸仁就笑著把臉靠過來。
──是因為告美的脖子又細又美，我不想讓其他人看到。
伸仁像說秘密一樣，在告美耳邊低語。那是剛交往不久時的事……唉，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