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你也是安捷莉娜的戲迷嗎？」
米迦勒鼓起勇氣對從剛剛就一直凝視海報的金髮青年說道。
訝異回頭的他那雙罕見的眼眸，反倒使她驚訝地倒抽了口氣，青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再度看回海報。
好可惜。
她真切地那麼覺得。
那是雙漂亮的眼睛，最重要的是，那似乎很溫柔。
對於不記得自己最近曾被那種眼神注視過的米迦勒而言，比起罕見的左右不同色眼睛，他溫和的視線更為珍貴，不過……她也無法叫他再看向這邊了吧，那絕對會被他認為是在消遣自己。
失敗了。
米迦勒悄悄嚥了口氣，雖然她心裡那麼想，卻不知為何無法離開，自己也看向青年看得出神的海報。
海報描繪著被深紅色薔薇圍繞的一對男女，那是用來宣傳現在正於前方劇場上演的劇碼的。
鮮血不斷從展露迷人微笑、身體仰躺在男人手臂、身著白禮服的女子喉嚨流至胸口。
在她指尖有著感覺快掉落的十字架。
臉埋在她咽喉的男子一身黑裝，與她形成對比。
吸血鬼，以及遭受其血吻之美女。
那不道德又頹廢的構圖令米迦勒微微蹙眉，她摸索著衣服上的十字架。
「我看起來…像她的戲迷嗎？」
「不是嗎？」
米迦勒一邊對於得到他的回應感到訝異，一邊如此問道。
依照米迦勒的觀察，這個城市的男人多半都為她瘋狂，也有許多人似乎因為無法忍受公演只有一天一次，而撕去海報。
「因為你一直看著那張海報，我以為你想要。」
到處貼海報也是交給米迦勒的眾多繁雜工作之一，所以她可以輕易拿出沒有沾上漿糊的乾淨海報。
如果他想要的話，區區一張不成問題。
她如此心想著，仰望青年。
因為能離開全是些討厭鬼的劇場，米迦勒喜歡貼海報的工作，甚至覺得行頭龐大、難以行動、漿糊罐很重都不算什麼。
而且，如果還能讓這位看起來很溫柔的人高興，她就有辛苦的代價。
米迦勒那麼心想著，不過，他傳入米迦勒耳裡的回答卻出乎她意料之外。
「不，我並不想要，這不合我的胃口，要宣傳戲劇是無所謂，但這個……沒錯，應該說太不道德了吧？」
米迦勒原本以為他會高興，所以那個回答讓她有些失望，雖然如此，她卻很欣賞回答的內容。
因為，其實米迦勒也不怎麼喜歡那齣戲。
可是……米迦勒再度看著青年思考著。
他看起來像是二十出頭。
同樣年紀的青年多半著迷於頹廢又充斥情慾的這個舞台，但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適合從頭髮斑白的老婆婆口中說出的『不道德』。
那個落差讓米迦勒笑出聲來。
「這好笑嗎？」
他的聲音飄蕩著些許微笑的氛圍，顯示他並未生氣。
不過，米迦勒因此強烈意識到自己在取笑初次見面的對象，而感到不好意思。
「對、對不起……」
「妳可以告訴我這有哪裡好笑嗎？」
「……因為我覺得你明明還很年輕，卻一板一眼的。」
米迦勒老實回答後，從海報移開視線看向她的青年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起來。
「被妳說年輕……令人有點難為情呢。」
「那…那個…………」
「妳不必在意，我常被人家說我『一板一眼』。」
她心想著「果然如此」，再度露出微笑。
青年的手突然伸到米迦勒頭上。
「…………！」
反射作用。
每當手像那樣伸來時，她總會被打，因此，米迦勒不自禁全身僵硬。
她那副模樣令青年露出相當憂傷的表情。
「…………咦？」
青年溫柔的手感在輕輕摸了下她頭髮後馬上離開。
一直到幾個月前，米迦勒還常常像這樣被撫摸，她雖然有被罵過，但從未像來到這個城市之後被狠狠打過。
撫摸頭髮的溫柔之手…………
溫暖的手再也不會伸向自己了吧。
米迦勒的眼淚撲簌而下。
她明明已經決定絕對不哭的，但那卻宛如導火線般，誘使她的淚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流下後湧現、溢出、又再流下。
青年一副有些傷腦筋地遞出手帕。
米迦勒接過他一如想像般潔白、又有著端正摺痕的手帕貼於臉上。
「對、對不起，我好像突然…………」
「妳不用在意。」
「可是……」
「小孩子只要坦率表達出感情就好，人長大之後，會有很多就算想哭也不能哭、明明不想笑卻非得一直笑的事，所以要趁『因為是個小孩』而能被原諒時，盡情哭、盡情笑、盡情生氣。」
米迦勒因為青年的話破涕為笑。
「行不通的，我不會『因為是個小孩』而被原諒的。」
「以妳的年紀，無法被原諒是周圍大人不好。」
「……沒辦法，因為痛苦是存活下去的附屬品，不是嗎？」
她這麼說完後，青年露出憐憫的表情。
米迦勒明明應該討厭被同情，但被他用那種表情所注視，她卻莫名地感到開心，她將手置於胸前的十字架上，同時喃喃道。
「沒辦法。」
「……別太習慣那句話比較好。」
「…………」
「哎，這說不定『沒辦法』。」
因為青年的話，她不自禁笑了出來。
然後，他一臉鬆了口氣地微笑。
「想哭就哭……雖然我這麼說，但妳笑了我很高興。」
「你喜歡笑容嗎？」
「如果不是強顏歡笑的話，當然喜歡。」
「現在的我不是強顏歡笑！」
米迦勒那麼說著對青年微笑後，他也綻放出笑容。
「妳的笑容像是白色的小花，看了讓人安心。」
「…………你是指我很平凡嗎？」
「妳討厭平凡嗎？」
「你真不懂女人心呢，沒有女生被說平凡會高興唷？」
米迦勒不否認受到打擊，但也沒有特別生氣，因為她從以前就常被這麼說。
「你那樣會被喜歡的人甩了唷，一定要對她說『妳像是大朵的薔薇』才行！」
她邊笑邊說地抬起視線後，發現青年正凝視著海報，他的表情嚴肅到讓人難以相信那張臉曾對自己微笑過。
「大朵的薔薇啊……」
「沒錯，安捷莉娜很適合被那麼稱呼吧。」
她是米迦勒引以為傲的姊姊。
美麗、才華洋溢、溫柔……直到幾個月前的話。
「不過……病了，是只能在陰暗處綻放的花。」
「…………咦？」
米迦勒沒聽清楚他的喃喃自語，反問道。
但青年彷彿在說沒事似地，只是搖了搖頭。
「喂……」
米迦勒不想繼續看到青年的嚴肅表情，希望他再度微笑，她試著拉了拉他的衣襬。
她竭盡全力的小孩舉動似乎如願招來他的注意。
他轉過來的臉已是溫柔的笑容。
「我叫做米迦勒，你呢？」
「…………卡爾。」
米迦勒自我介紹的瞬間，青年一時微微縮身，不過他馬上一臉若無其事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那是北方國家以前的厲害國王之名吧？」
「嗯，妳很清楚呢。」
青年像是在誇獎她的摸頭觸感令米迦勒十分開心。
不過，對於因此而開心的自己，她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脫口說出惹人厭的話。
「可是，大哥哥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厲害呢。」
「是嗎？」
「感覺也不像國王。」
不過，他跟王子的形象一模一樣。
她一邊那麼想著，一邊凝視著那張臉龐，自稱卡爾的青年浮現出相當奇特的表情。
「……你生氣了嗎？」
「我沒有生氣，我確實跟威嚴扯不上關係。」
青年淡淡微笑，繼續道。
「不過，別看我這樣，我還蠻厲害的唷？」
「真的嗎？」
「嗯。」
青年一邊笑，一邊撫摸她的頭。
那是隻冰冰涼涼的大手。
在像是某種預兆般染紅街道的夕陽下，米迦勒持續對青年發出天真無邪的笑聲。
１
「好冷……」
米迦勒一下載客馬車旋即如此喃喃說著，她將批在肩頭的披肩緊緊纏在頸上。
現在才剛入秋，她也沒聽說有必須穿得如此厚重的寒流來，從行人的服裝以及訝異注視自己的表情也能知道今天說起來應該算是暖和。
可是，她好冷。
冷得受不了。
出身於巡迴法國南部的旅行劇團的米迦勒本來就怕冷，不過因為她來倫敦已經過了好幾年，應該也已習慣這個都市的氣候，而確實在一星期前，她都還完全沒問題。
可是，從幾天前她就變得感到異常寒冷。
米迦勒最初以為是感冒。
但是她又沒發燒，只是覺得冷、不停地打顫。
為什麼會這樣？她一直思考著、思考著、思考著……然後回想起，十三年前也曾有過類似的事。
發生了跟那時類似的事。
如此確信的米迦勒前去請教認識的吉普賽占卜師。
老婆婆露出極為同情的表情後，告訴她比自己更適合請教的人物，給了她記有那人住處的紙條。
婆婆對不浮出表面的世界非常了解，米迦勒相信她的話，對雇主兼叔叔謊稱要去看醫生，試著去那個住處拜訪，但是…………
「真的是這裡嗎？」
她到達的住家出乎想像地豪華。
超有錢人的年輕寡婦、或是在歐洲也名聲響亮的女演員……那是如果告訴自己住著那種人，馬上就會相信的那種住家。
這是因為被高欄圍住的遼闊佔地裡卻有著精巧舒適的建物設計，以及種在前院的花的感覺讓人聯想到某種嬌豔之物的關係吧。
謹慎起見，她將紙條與掛在門柱上的門牌所寫的地址互相對照。
沒有錯，是這裡。
對造訪對象所懷抱的預想與這個家的落差令米迦勒感到疑惑，她朝著以薔薇浮雕裝飾的精緻門扉喊了聲「不好意思」。
米迦勒想麻煩門房代為傳達主人。
可是卻沒有回應，非僅如此，她等了好幾分鐘仍是無人出現。
覺得奇怪的米迦勒試著從縫隙窺伺裡頭，卻沒看到像是門房的人影。
「……怎麼回事？」
這麼豪華的家不可能沒有門房。
剛開始她想說門房大概是因為有什麼事而從工作崗位離開，但就算如此還是太過奇怪。話說回來，那種事本身便不合理，門房無論如何都得離開時，應該會安排替代的人吧。
「喂！真的沒有半個人嗎？」
米迦勒試著稍微提高音量問道。
身為女演員，她對於聲音的響亮度深具信心，就算是在家中午睡的人，米迦勒也有自信他能聽到。
但是，沒有回應。
傳到她耳裡的只有風吹動花兒的清晰聲響。
「真是的……！沒辦法了！」
是沒有門房不好，不是我的錯。
米迦勒小聲地如此喃喃說著，同時嘗試輕輕推門。
她原本想說如果有上鎖的話，那就下次再來，但精緻的門扉卻出乎意料地輕易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