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是找到讓人不老不死的仙藥。
報酬,是能免除一切罪名的赦免狀。
神仙鄉是一座位於西南方海域,比琉球國更遙遠的神祕小島,十名死刑犯與十名山田淺右衛門被送到這座島上,轉眼就已經三天了。
這是一片會招致死亡的極樂淨土──有些人還沒登上島嶼就喪命,有些人在與其他人相遇的瞬間就展開殊死激戰,最後成為刀下亡魂;有些人試圖離開卻魂斷於此,有些人則成了潛匿於島上的怪物腹中的佳餚。
既然前進也是地獄,撤退也是地獄,如今也只能賭上性命,繼續往地獄深處挺進。
在盡頭等著的,究竟是更殘酷的地獄,還是極樂世界呢?
冥冥中彷彿有股力量,引導倖存的死刑犯與山田淺右衛門會合,雙方躲在洞窟內,決定暫時攜手合作。
另一方面,追加組的成員──山田淺右衛門與石隱忍者搭上了船,帶著新的惡夢及災厄航向神仙鄉。
瀰漫在身邊的死亡氣息,轉瞬間將眾人的思緒拉進記憶深處。
山田淺右衛門首屈一指的解剖專家,在洞窟附近思索著生命的意義。
從不相信任何人的女忍者,在最終決戰前夕,為了存活而選擇與他人結盟。
在航向島嶼的船上,戴著般若面具的石隱忍者,雙眼散發黯淡的光芒。
身穿全黑肩衣(譯註:一種無袖上衣,武士的正式服裝)的試一刀流第二名武士,凝視著浪花,祈禱同門平安無事。
混沌、混亂、混雜。
在這個即將風雲變色的生命實驗場,每個人沉澱於心底的記憶,隨著波浪載沉載浮。
第一章 矛盾的生命
「快逃吧。」
在平緩的山丘上,一個蹲穩馬步、個子嬌小的人平靜地說。
他穿著黑色肩衣,外表看來是一名正統武士,但不尋常的是他背後揹著兩把刀,而本來應該插著刀的腰間,則掛著以束口袋改良製成的工具袋。
工具袋裡整整齊齊地收納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小工具,包括小刀、彎彎曲曲的金屬小零件,以及形狀類似湯匙的金屬棒等等。他背後的其中一把刀,是帶有尖銳鋸齒的單刃鋸,另一把刀也經過特殊加工,末端呈鉤狀。
這些全都是為了某個目的而特別訂做的。
那就是──解剖。
對於試一刀流第九名──山田淺右衛門付知而言,解剖是為了理解生命。
只是……。
「其實我很想解剖你……可是現在我不想奪走任何生命。」
付知對他面前的生物喃喃地說。
那是之前在山上遇到亞左兄弟時,跟在他們身旁的生物。
當時桐馬稱他為「道士」,他的頭部有點像球根,又有點像根莖類,實在難以言喻;儘管看不出他的眼睛和耳朵在哪,但他似乎擁有視覺和聽覺。他只有上半身,下半身可能是在戰鬥中被斬斷了吧;而他在這種狀態下竟然還能行動自如,足見他絕非正常的生物。
無論是為了鑽研醫學,或是為了解開神仙鄉的謎團,付知都應該殺死這個奇特的生物,進行解剖才對,然而他現在就是沒有心情這麼做。
一定是因為得知了仙汰的死訊吧──仙汰是付知從剛習武時就感情甚篤的摯友。
付知很清楚,此刻在理智上應該採取的行動,與自己的感情互相矛盾。
「我不知道……」
付知痛苦地低語。
真理存在於邏輯、道理這些井然有序且彼此串連的美麗體系之中,而付知始終認為闡明真理就是自己的使命、為全人類貢獻就是自己該走的路。
他一直這麼認為,也這麼相信。即使生命的深淵尚不可及,他對自己累積至今的知識量與思考量也抱著某種自負。
然而自從踏上神仙鄉,一切卻如此費解。
這裡有許多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生物四處橫行,還有一股無法碰觸的奇妙力量「氣」正在蠢動。更令人困惑的是,身為死刑執行人山田淺右衛門的自己,如今竟然超越了監視的職務,與死刑犯成為命運共同體。
付知一直以來都想了解生命。
也自認為多少對生命已經有些認識。
然而,在這裡接觸到不同的生命、失去朋友、體會生命的珍貴之後──此時此刻,他發自內心期盼全員都能生還。
他當然很清楚,能夠被赦免死刑、能夠實現願望的,只有一個人。
「我──我們充滿了矛盾……」
付知注視著道士拖著身體逃走的背影,腦中浮現一段遙遠的記憶。
若是無法碰觸的東西,就不能承認。
──這是山田淺右衛門付知的信念。
例如占卜那種模糊的未來預測。
例如討吉利那種毫無根據的習俗盲從。
例如求神拜佛那種不切實際的願望實現方式。
這些都是付知無法相信的事情。
因為真相永遠具有明確的形體,以及符合邏輯的再現性。
儘管如此,總是被無形的事物牽著鼻子走的人,依舊何其多。
「欸,你不這麼認為嗎?」
浸在冰水中的刀刃,映出付知渾圓的雙眼。
付知那洋溢著好奇心的眼眸,望著躺在木製工作臺上的人物。
對方毫無反應,四肢無力地垂下,身上一絲不掛。付知全然不以為意,用刀刃抵住對方袒露的腹部。
指尖傳來銳利的刀鋒噗滋一聲劃破皮膚的觸感。
「來,讓我看看吧。」
付知輕聲低語,將右手筆直地往後拉。
對方的腹部被劃出一道漂亮的直線,較薄的表皮與下方稍硬的真皮一同往左右兩側裂開,露出底下黃色的脂肪層。刀刃碰到油脂會變鈍,因此必須隨時擦拭,儘速通過這片由脂肪構成的森林。
位於最下層的,是富有彈性的淡紅色肌肉。
付知稍稍加重力道,同時極為謹慎地切開肌肉與下方的筋膜,避免傷及其他部位。劃開後,依然潤澤的一部分腸子便映入眼簾。
躺在工作臺上的人,儘管被開腸剖肚,卻動也不動。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已經被斬首了。
「嗯,內臟果然好可愛唷。」
被世人以「死刑執行人」或「斬首淺」等稱呼揶揄的山田淺右衛門一族,代代以處理屍體為業,他們接收遭處刑的犯人屍體,作為鑑定刀劍品質時試刀的對象,更取出屍體的大腦、膽囊來製作藥丸。
尤其是對付知而言,處理屍體的意義遠遠不止如此。解剖不僅是單純為了取出製作藥丸的材料,更是認識、理解人體構造與各部位功能的神聖行為。
解剖能促進醫學發展,進而對全人類有所貢獻。
付知非常喜歡在這間以道場倉庫改建的研究室裡,親手觸摸人體內部各種真相的時光。
「付知先生。」
忽然聽見有人從背後喚自己的名字,付知停下手裡的刀。
一回頭,只見門微微敞開,一道燦爛的陽光從門縫間射進室內。付知為了避免屍體受到影響,平常都會把倉庫的門關著,因此一點點光線都會令他感到刺眼。
付知瞇眼定睛一看,背光站在門口的,是將一頭黑髮紮成馬尾的女孩──山田家當家之主的女兒。
另一個戴著眼鏡、體型豐腴的同事,站在她身後大約距離三步的位置。
「小佐……小仙……發生什麼事了嗎?」
付知對眉頭微皺的佐切問道。仙汰很明顯刻意保持距離,佐切則從門縫望著腹腔已被剖開的屍體,帶著複雜的表情,彆彆扭扭地開了口:
「呃,我們不是說好今天要一起去吃糯米糰子嗎?」
「啊,我都忘了。」
仙汰聽說鎮上開了一間風評不錯的糰子店,於是三人約好了要一起去吃。
「那我得趕快把工作做完,去準備一下才行。小佐,妳要不要來幫我解剖?」
「啊,呃,嗯……」
「這個犯人是在闖入民宅搶劫時殺了四個人的暴徒,可是他的內臟很可愛耶。尤其是肝臟特別光滑,真想用臉頰去磨蹭它呢。」
「我不想用臉頰磨蹭那種東西……」
「小仙呢?」
「啊,呃,我沒關係。」
仙汰趕忙搖頭。或許是付知多年來不斷向他們介紹解剖的關係,佐切最近似乎漸漸燃起了興趣,不過仙汰則依然抗拒。
然而他們絕非不認同付知的行為,儘管他們在聽付知介紹時,總是露出難以名狀的表情,有時甚至臉色發白,但始終展現出興致盎然的態度。這種關係令人感到自在,於是他們三人自然而然開始在工作和練武的空檔,聚集在一起喝茶聊天。
付知把沾滿鮮血的手擦乾淨,輕輕笑了笑。
「那你們可以等我一下嗎?我馬上就好。」
在五月的晴空之下,江戶的街道一如往常人聲鼎沸。
前一刻還身處在瀰漫著死亡氣息的陰暗空間,現在卻置身一股生氣蓬勃的氛圍中,感覺就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三人在糰子店門口設置的座位坐下。
「嗯,好好吃喔……!」
佐切拿起一串糰子,送進嘴裡後,睜大了雙眼說道。
表面烤成金黃色的糰子,散發出醬油的香味。
佐切咀嚼著嘴裡的美味,滿臉感動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