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某架機械人偶的回憶」
我，是何時誕生在這個世上的呢？
根據體內最古老的記錄，我的正確誕生時間是大陸曆９１５年５月１０日。
與其他無數的我相同，我是從威爾提亞公國的兵器製造廠大量生產的一架機體。
那時的我，雖然有知覺、有知識，卻沒有個人意志。
不需要自由意志。
為什麼？因為我所呈現的模樣，是由進入我體內的人們所決定的。
那些人將會成為我的意志，他們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們就是如此被設計出來的。
我的、我們的名字是戰具Ｌ?獨眼巨人型，型號為ＬＳ─６Ｒ。
那是高８?５公尺、重９?５公噸，以鑸反應爐為動力，金屬軀體內流著機械油的人型突擊兵器──人們稱它為獵兵機。
而我們是搭載於獵兵機上、負責輔助駕駛員的ＡＩ。
為了協助創造者威爾提亞公國獲勝，我們被生產、送往戰場戰鬥、被破壞，接著再重新被生產。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個體即是全體，全體即是個體。
不需要對此抱持疑問。
根本不需要產生疑問。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你就是我今後的搭檔嗎？請多多關照。」
出廠之後，我被分配到某個部隊裡，與那個人相遇。
路特?蘭加特上尉……在當時的記錄裡，他的階級還只是准尉。
蘭加特上尉原本隸屬於某個特務部隊，似乎是我所屬的部隊隊長親自將他挖角過來的。
他進入我體內後，坐在駕駛席上，思考了很久。
「艾維……這名字怎麼樣？」
他突然向我說道。
起初，我難以理解他話中的涵義。不過，看來他似乎是在琢磨我的個別機體名稱。
「我明白了，蘭加特准尉。將個別機體代號登記為『艾維』。」
說實話，我無法理解這種行為有什麼意義。
這麼做似乎能夠提高機體與駕駛員之間的親密度。但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是要多少有多少的量產品，幫一個量產品取名字、對其產生個人執著，做這種事有什麼好處嗎？
儘管我這麼想，但是從那天起，我便不再是不計其數的『我們』之一，而是名為艾維的『我』。
以某種程度來說，蘭加特准尉具有操縱獵兵機的理想資質。
我和他一起穿梭在各式各樣的戰場上，他總是能將我的性能發揮到極限。
我們一起打倒無數的敵人、摧毀眾多的敵營。
為了激勵士氣，威爾提亞公國從不吝於晉級立下大功的士兵，讓他們享有特殊待遇。
就在蘭加特准尉因為獨自擊落格雷登帝國的陸上戰艦而晉升二級，成為中尉的那天，他獲得了在機體上塗裝個人專屬色的權利。
在王牌駕駛員當中，功績特別顯著者可以將個人機體塗裝成專屬色彩，以作為其他士兵們的楷模。
他的長官也因為駕駛全黑塗裝的機體，而被稱為「黑色魔槍」。
蘭加特中尉在我身上塗的，是泛著白銀色澤的雪白。
「很適合你哦，艾維。」
蘭加特中尉看著完成新塗裝的我，一臉滿足地說道。
我承認個人專屬色的制度能夠提升士兵們的士氣，但是對我本身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
改變塗裝色彩就能變強的話，就不必那麼辛苦了。
如果真的是那樣，兵器開發局應該會埋頭研發新的色彩吧。
我坦白將這個想法告訴向我徵詢感想的蘭加特中尉。
「的確很像你會說的話呢，艾維。」
中尉苦笑著，砰一聲輕輕拍了一下駕駛艙內的儀表板。
那是彷彿撫摸孩童頭頂般的動作。
一道不可思議的雜音竄過我體內。
既不是Ｂｕｇ也不是Ｅｒｒｏｒ，那道雜音完全不影響我的機體性能。
可是，自從那天起，奇妙的感覺就一直侵襲著我。
在戰場上，敵人的步槍或個人攜帶火器無法穿透我的裝甲。
不過，要塞炮或戰車炮就另當別論了。
我閃過一記炮擊，在發現那記炮擊只差一點就會傷及坐在駕駛艙內的中尉身體時，我體內響起了強烈的雜音。
為什麼無法動得更快？
為什麼不能更迅速地察覺敵人的存在？
就算將自己的性能提升到極限，還是無法完美保護在我體內的中尉生命。
每當我發現即使設定出再理想的數值也無法保護好中尉時，體內的雜音就會變得更加強烈。
有一天，我不經意地試著模擬運算起某種狀況。
假如中尉將來因為某些緣故，無法繼續以駕駛員的身分操縱我──假如某些情況影響到中尉的肉體或精神，使他無法活動自如，或者……或者，生命活動因此中止的話──
我應該會被重新分配給中尉之外的其他人，轉而去輔助、保護新的駕駛員吧。
推導出那個結論的同時，我的體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劇烈雜音。
到時不論是配合中尉體型而設定的坐椅、為了方便中尉操縱而配置的控制桿，或是變速踏板等等，都會全部重新設定。
機身上的白色塗裝也可能被洗掉。
不僅如此，還會被不是中尉的人叫我「艾維」。
我不要！
……冒出這句話時，連我自己都相當驚訝。
不要？厭惡？拒絕？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我是量產兵器，是工業產品，只不過是個道具。
當分配給我的駕駛員陷入無法作戰的情況時，我會被分配給其他人使用。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儘管如此，流竄在我體內的雜音卻匯集在一起，拒絕接受這件事。
這是無法理解的狀態。
我不需要意志。
我需要的只有目的。
為了幫助威爾提亞公國獲得勝利──不，就連那樣的想法都是自以為是。
當駕駛員拉起控制桿、按下按鈕、踏下踏板時，正確地回應那些指令、準確地完成該做的動作，便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可是現在的我，卻像是在控訴「我是為了與中尉相遇才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不是嗎!?
為此而生？不是人類的我、只不過是個機械的我！
後來，我並沒有向中尉報告這件事。
因為我明白，假如這是系統的重大故障，我將會被解體、銷毀。
但這不是故障之類的毛病。
只要中尉──他現在已經晉級為上尉了──一如往常地進入我體內，對我說「走吧，伙伴」，我就能夠毫無問題地活動。
沒有任何問題。
沒有任何問題。
今後我還是會繼續保護上尉，而上尉也會繼續操縱著我。他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們依然可以一起馳騁於戰場。
只要立下戰功就行了。
但是，離別卻突然來臨。
「這場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呢。」
東部戰線──威爾提亞公國與仇敵奧古斯都聯邦的最大決戰。
只要打贏這場戰役，就能結束襲捲整個大陸的歐羅佩亞大戰。
而且，八成是由威爾提亞公國所主導的同盟軍獲勝。
正因為有戰爭，正因為有戰場，我才能與上尉一同行動。
然而，我卻被告知，連這點存在意義都即將被奪走。
「上尉，過度樂觀的預測很可能導致生存率大幅下降，請您自制。」
如果我是人類，此刻聲音應該會是顫抖的吧。
「等戰爭結束之後……我想去做別的事。」
儘管如此，上尉仍然繼續說著。
我知道。
以前，這個人就曾經對我說過。
除了戰鬥之外，使用自己生命的方法、活下去的方法。
這個人一直追尋著那種事。
所以，就算被稱為「白銀之狼」，被譽為威爾提亞公國光榮的鋼鐵騎士，上尉也從來不曾打從心底高興過。
「您究竟……想做什麼事呢？」
明明才剛說過不要做過度樂觀的預測，但我還是無法不發問。
上尉將來要去的地方，我是否能跟著一起去呢？
就算不在戰場上，就算沒有戰爭，我還是想和這個人搭檔。
「等這場戰役結束後，我再告訴你吧。」
他如此說道，一如往常地輕輕拍著我的儀表板。
有如在安撫小女孩似地，溫柔的動作。
可是，我知道。
不論上尉想去哪裡，既然他選擇了戰鬥以外的生活方式，我就無法繼續跟隨他。
因為我是兵器。
是穿梭於戰場上，發射炮火、以機槍掃射敵方步兵、跨越戰壕、踢毀碉堡、踩爛來不及逃走的士兵，撕毀敵方戰車的道具。
只要我還是我，我就無法與上尉在一起。
戰爭終於結束了。上尉也從軍隊退伍，不再是上尉。
他拋下我離開了。
曾經，我做過一次假設。
如果上尉的願望無法實現，我是否就能繼續和上尉在一起呢？
不過，那想法很快便消失。
因為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上尉能夠達成目標，做出一番成就。
體內的雜音多到覆蓋全身。
但是，一切都無所謂了。
既然無法與上尉在一起，我就沒有存在的理由。
也許仍有其他理由，不過那是基於獵兵機的身分而存在的理由，不是身為艾維的我存在的理由。
我的體內已經沒有意志。
上尉是我的意志，是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