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師的文學
我的妹妹會讀漢字。
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搭乘駛往東京的電車。富士山在車窗外驀然出現，但一瞬間又從視野內消失了。在這種以猛烈速度移動的現代電車上，根本沒多餘的時間享受窗外風景。
我將注意力從車窗移往面前。
包廂席的另一側坐了一位長髮女孩。
她是我妹黑羽。
黑羽正專注地讀著一本書。
她在讀什麼呢？我檢視書的封面。
『手機 小說全集 十一 ☆→戀上型男的我←☆ 原文版』
……唔哇。
看起來又是跟密碼一樣難懂。
我無法讀出封面上的漢字，但從間歇出現的假名勉強可以猜出是什麼書。那是近代文學的原文版。也就是內容用了大量漢字的過往小說。
「……怎麼？」
黑羽察覺到我的視線，從書本前抬起頭。她以炯炯有神的眼睛瞪著我。
「能夠看懂那種不大好理解的書，黑羽還真行啊。」
「手機小說在近代文學裡已經算入門了。」
「不，一般人應該都看不懂吧。」
我邊回答邊重新打量黑羽。
首先吸引人注意力的就是她那頭烏溜溜的長髮。髮質既輕柔又閃亮動人。至於五官嘛，眼頭的線條明晰且深邃，鼻樑自眉心以下又挺又直。身為兄長的我這麼說好像有點怪，不過她的美貌確實無懈可擊。
從脖子往下移，苗條而勻稱的身軀被復古的學院風服飾包裹著。白色的襯衫搭配領帶、格子呢的百褶裙──這種組合正是過去的高中生打扮。據說最近很流行這種平成（譯註：日本從1989年使用至今的年號）風呢。
她的雙腿則套上了黑絲襪，不過這就跟流行無關、純粹是其他緣故。儘管理由有點好笑就是了。
黑羽的年紀比我小一歲，今年十六。她的外表跟性格都比較成熟，所以許多人會誤以為她比實際年齡大。因為她好像很在意這點，所以我曾以「美女年紀越大會越顯得年輕」來安慰她，但她卻莫名其妙擺臭臉給我看。
黑羽再度將目光落回書本上。
「妳竟然懂這麼多漢字。」
我不禁佩服道。
我們平常使用的現代文已經沒有漢字了。漢字是近代文──也就是十九世紀後半至廿一世紀後半使用的文字──再之後就被廢除了。
「以前的人會讀漢字是理所當然的。」
「好像是吧。但我們現在的日常生活又看不到。」
「我認為有必要把這種文化繼承下來。」
黑羽面無表情地對我說著。
「哥哥也多少學一點漢字吧。如果要寫背景是近代的東西，這樣才能營造氣氛不是？這種細節的考證是很重要的。」
「目前我寫的東西背景都是現代啊。」
所謂近代現代的東西是指小說。成為作家是我的志願，我希望將來能當職業小說家。
如果能讀漢字就可以寫近代的東西，這樣確實比較有利。過去那個年代在日常生活中就會使用漢字，這麼一來作品內容才貼近真實。
我以前也試過挑戰閱讀漢字，但卻以慘敗告終。
雙方的對話中斷後，黑羽再度集中於書本上。那我該怎麼打發時間好哩？來構思小說的劇情吧。
我無意間看向前方，設置在車廂牆壁上的螢幕恰好映入眼簾。那上頭顯示出新聞跑馬燈。
魔法少女像◎發掘！
東京好像挖出了兩百年前製作的等身大魔法少女像。經過分析後，已經交給文化廳保存了。那座人像是『魔法少女杜耶絲（譯註：意譯為「魔法少女虐待狂」）』此一作品的女主角，特徵則是幾乎全部粉紅的服裝。
「好像找到了之前討論很熱烈的魔法少女像耶。據說價值高達五百億。」
「是嗎。」
黑羽的眼睛連動也沒動，口氣冷漠地回答我。對五百億元的歷史文物她似乎完全沒興趣。
接著螢幕又跑出了下一則新聞。
薄日→入圍焰獎！
……蝦密!?
我懷疑自己的眼睛。
焰獎是日本最權威的文學獎。像那種作品──『薄日』竟然也能入圍！
「呃，哥哥，你怎麼了？」
黑羽訝異地抬頭看著我。
「咦？……啊。」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從座位站起來了。我這又趕緊坐回去。
「『薄日』好像入圍焰獎了。」
「我也看過那本書。最近好像很多人討論。」
「那種作品不適合得焰獎吧。」
『薄日』是一本因創新技法而造成轟動的小說。
至於到底哪裡創新，首先文章裡完全沒用☆或！或＠這種記號。以現代日本語來說是相當冒險的作法。
故事內容也極具挑戰性。以平淡的方式描寫主角自中年到老年的人生。幾乎沒有波折起伏，始終都是日常生活的流水帳。主題應該是在討論「老化」吧。書中沒有美少女美幼女美熟女登場，更沒有小褲褲。
以現代文學作品來看，這簡直是邪魔歪道！
「我還是認為應該由大平老師的『妹☆星』得獎才對。」
「那個喔。就是典型的『正統派文學』。」
一點也沒錯。就是『正統派』。本來就應該讓『正統派文學』得焰獎才對啊。
不過黑羽卻露出苦澀的表情。
「妳認為『妹☆星』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太老套了吧？大平的作品永遠都是那樣。主角多了個無血緣的妹妹云云。」
……我再次站起身，不過這回是刻意的。
「大平老師的作品本來就該那樣啊。不准妳侮辱正統派！」
黑羽只是微微聳著肩。這種時候她那張美麗的臉看了反而讓人火大。
「『妹☆星』可是精心設計了至今為止沒出現過的旨趣。舉例來說吧，跟妹妹挑戰古代的決鬥方式──野球拳，結果引發大騷動的橋段。為了逆轉戰局自己先脫個精光，這種發展不是完全出乎讀者意料嗎？」
「幹嘛要一下子脫衣服啊？況且挑戰野球拳什麼的根本是亂來。走在馬路上就突然開始？我看不出這種劇情有什麼必要。」
唉──我忍不住嘆氣。
「黑羽，妳的頭腦是很好沒錯。但妳缺乏對文學之美的認知。就是因為是正統派才會有這種無謂的脫衣場景啊。至於挑戰野球拳則是為了讓脫衣合理化。」
「不管斜著看、橫著看，還是倒著看，我都找不到半點合理性。」
「那是妳太拘泥細節了。玩野球拳然後脫衣服本身就是重點。所謂的正統派文學就是這麼回事。」
「……這種妄想電波只有同類接收到才會開心吧。」
「妳、妳說什麼！」
我因黑羽的爆炸發言而顫抖，不自覺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真是的！黑羽妳根本就不尊敬老師嘛。那今天幹嘛還跟我一起來？」
我們搭這班前往東京的電車是有目的的。
為了拜訪偉大作家──大平凱老師。
大平老師是我最敬愛的現代作家。
2132年生，現年七十歲。到今年剛好出道五十周年的元老級人物。他每次出書都會刷新銷售紀錄，可說是日本文學界的頭一把交椅。國外也有許多老師的瘋狂粉絲。要說他是全世界最賣座的現代作家也不為過。
本來像我這種平凡的高中生是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他的，但在一位任職出版社的親戚安排下，我終於有幸能前往東京的老師家中拜訪。
起初我只計畫自己一個人去東京，結果妹妹黑羽也跟來了。她之前並不是老師的粉絲，為什麼要跟呢？只是為了看看名人嗎？
「如果妳沒興趣我可以一個人去。」
「反正我也沒事。」
「沒事……難道妳都沒朋友嗎？好，那我就去妳的班上，向每位同學拜託跟黑羽作朋友。關於嗓門這點我可是很有自信。」
「……拜託別那樣。如果哥哥那麼做，我們兩個都會死的。」
「會死？」
「我是受社會懲罰而死，哥哥是死於醫學上的原因。」
「為什麼我會死於醫學的原因？」
「因為被我殺的啊！」
不要說這種恐怖的話了。
「我當然有朋友，請不要多管閒事。」
「那妳何不去找朋友玩？」
「我也有我的priority。」
「Pri……？」
「優先順序啦。」
「想、想用這種困難的詞唬弄哥哥啊。」
「我已經儘量挑簡單的了。」
不不，哪裡簡單了。我現在不就被弄糊塗了嗎！
黑羽不滿地喃喃說了句「真是的」又繼續解釋道。
「我是擔心哥哥會不會對大平老師做出失禮的事，所以才來當保姆的，是保姆啦。」
保姆!?
……原來如此。這是黑羽關心我的方式吧。
「是嗎。原來在黑羽眼裡我還是小孩啊。真謝謝妳。」
我以感激的心情抓住黑羽拿著書的雙手。
「等、等一下，做什麼啦！」
黑羽慌忙把手抽走。
「如果妳能更熱衷老師的作品，為兄的我會很高興。」
「大平的作品都是跟乾妹妹的戀愛喜劇耶。你的意思是，唔……」
黑羽用手指轉著漆黑的長髮。這是她害羞時的小動作。
唔──嗯。雖然我不太能理解黑羽在想什麼，不過我還是老實地說。
「乾妹妹，很棒啊。」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