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頭琴
1
草木沉睡的夜晚──
月下有一對人影。
一個看起來是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另一個則是圓圓胖胖的男人。
他們面對面,彼此對峙著。
兩人之間的空氣中一粒友善的分子也沒有。
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孩子提起原本壓低的帽緣,斜眼瞄了瞄對方。
「最近就是你一直跟著我吧,你這鬼鬼祟祟的傢伙。」
她低沉沙啞的聲音,與外貌相去甚遠。
「妳應該要說我慎重才對吧。」
相較之下,胖男人的聲音顯得高亢許多。
兩人身處道路的正中央。路旁有許多行道樹,白天應該有很多人到這裡來散步,不過現在陪伴著他們倆的,只剩下閃爍的路燈照映路樹的悽涼景象。
胖胖的身影張開了雙手。
若此時旁邊有人經過見狀,必會大吃一驚。
男人四周的樹木開始染上櫻花的顏色,樹梢接連開出花朵。
在這個夏末的夜晚──竟盛開著櫻花。
「你在變魔術啊? 還是想賞花?」
「這叫附庸風雅。」
女孩的肌膚變得如夜色般暗沉。這個景象一定也會把白天的路人嚇得半死。
「真是沒有品味的顏色呢。」
「品味沒有,毒倒是不少。」
胖胖的身影舉起雙臂,引起女孩四周的樹木一陣騷動。而因震動的緣故,枝枒上的花朵都飛舞了下來。
當男人放下手,飛舞的花瓣便像龍捲風一般高速迴旋,直衝向黑暗中女孩小小的身影。
女孩以矯健的身手躲避攻擊,一口氣跳起撲向對手。
而圓胖的身影仍一面舞著落在腳邊的花瓣,一面避開女孩的奇襲。
她急起反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揮舞著一雙紫色的小手。
伴隨著女孩忽左忽右的進攻,月光和街燈下佈滿了櫻花翩然落下的影子,而胖男人也如光線忽明忽滅似的,一會兒還在女孩視線內,一會兒又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為了抵抗女孩的攻擊,男人就著櫻之舞順勢來個飛踢。而孩子則用手腕阻擋這波攻勢,衝擊之下,兩人都浮在半空中,緊接著立刻往後方彈了出去。
兩人同時著地,又同時往地面一踏。
其中一邊沉浸在深遂的紫色幽闇,另一邊則是棲身在鮮豔的櫻花雨中,兩人又再度朝著對方衝了出去。
光影交錯,落英繽紛,令人眼花撩亂的一陣亂舞。
……
此道路通往市區。這裡距離不夜城的都會區有一段距離,是個淳樸小鎮,所以街上的燈光幾乎全都熄滅了,只有幾隻野貓踏著輕盈的步伐閒晃。
這裡有一間旅社。
說是旅館便有點可笑,只是一棟狹窄矮小的平房。從地理位置看來,這裡採光很差,感覺是家門可羅雀的旅社。
接著是其中的一間客房。
房間面積大約四坪,保險箱上擺著一台投幣式的小電視,收著的小茶几立起來差不多到大腿的高度。
光看內部裝潢就知道這不是高級的住宿環境。房內所使用的塌塌米相當老舊,棉被則有修補過的痕跡,而且整體空間很小。
房內一點聲音也沒有,非常地安靜。電燈沒有開,一片漆黑。窗簾時而晃動,是由於風從窗戶縫隙吹入的緣故。
天花板角落的板子動了一下。那是一塊邊長約五十公分的方形木板。
一道黑影從天花板裡跳進房間,一聲不響地降落在塌塌米上。
黑影的主人是一名四肢修長,五官輪廓很深的男子,然而在暗夜中很難看出他的形體。
而他的服裝,完全就像古裝劇中典型的忍者扮相。柿子色的衣服,外面套著一件天蠶寶甲,穿著腳套,背上還背著方形刀柄的忍者刀。
他並不是在玩角色扮演。這個男人名叫富士‧葉彌思,是『惡戮司』的成員。
他將視線轉向房間的正中央。
房間正中央舖著兩個床鋪。距離葉彌思較遠的是一名十七八歲少女,規規矩矩地仰躺著,反覆著規律的呼吸熟睡,睡相極好。
而距離較近的棉被歪斜扭曲,中央鼓起圓圓一塊,好像躲了什麼東西。只見棉被規律地上下起伏著,因此看得出裡頭應該是真人,而不是故意放了其他東西當作障眼法。
看樣子兩人都沒有察覺到葉彌思的存在。
他拔出背上的忍者刀。刀在出竅時竟一點聲響也沒發出來。
畢竟是兩個女人家,明知道自己被追殺還能睡得這麼熟。
至今追殺過她們倆的人,都是因為愚昧地採用正面直擊而失敗。若是像葉彌思這般遁跡潛行,就能在她們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出手,也就是所謂暗殺。這種襲擊方式並不需要特殊的戰鬥能力,重要的是選擇對的時間和場所,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揮個幾刀,就足以殺死人了。這便是富士‧葉彌思的美學。
只要心如止水,動作也跟著不急不徐,動作不急不徐,自然也就能無聲無息。一旦能做達到行動無聲無息的境界,就不會讓人有感覺,沒有感覺,就不會被發現了。
所謂遁跡潛行就是指忍者悄悄接近的意思。
--先各個擊破。
葉彌思將刀子流暢地轉了一轉,就換成另一手持刀,接著以毫無矯飾俐落的動作將刀子貫穿棉被。此時從他降落在這個房間後只經過短短數秒罷了。
然而葉彌思臉色一沉。
他發現事有蹊蹺。
將忍者刀刺穿棉被的那一剎那,他發現刀下並非人肉的觸感。不但沒有重量感也毫無密度可言,好像在刺空氣一般,手感完全不對。他還不知道自己刺下的是什麼東西。
想把刀子拔出來時,卻像被什麼人押著刀鋒般有一股抵抗力。
雖然不知道棉被裡的是什麼東西,但無論如何得先把刀拔出來才行。幸好另一名少女看起來沒有醒過來的徵兆。
就在他這麼想時,棉被以他刀刺下的位置為中心,開始大幅度動了起來。
突起物先是膨脹成兩倍大,接著從棉被四個角落噴出大量的黑色物體。物體一半擴散到地板上,一半則飛向天花板。
富士‧葉彌思這才發現那是一大群昆蟲。剛才棉被裡躲的是數量極為龐大的昆蟲軍團。有蜈蚣、蟑螂、螞蟻、蝗蟲、竈馬、蝴蝶、蛾、蜜蜂、金龜子……
若是在陽光下應是一支變化多端豐富繽紛的隊伍,但在黑暗中只是黑黑的一片,就連習慣黑暗的葉彌思,此時也完全被這一團黑色物體遮蔽了視線。
他試圖揮動雙手拍去纏著他的蟲子。但不管他怎麼揮怎麼拍,各式各樣的蟲隻還是接連不斷圍繞著他。葉彌思死命地揮去蟲子,雖然也一面注意不要發出聲響,但這樣的謹慎似乎沒有意義,因為整個房間早已充滿蟲隻翅膀鼓動的聲音。
不久之後,如洪水襲來的昆蟲軍團都集中到房間的角落。葉彌思吐出剛才跑進口中的蛾,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接著,他注意到三件事情。
第一, 刺進棉被的忍者刀不見了。
第二, 另一個棉被裡熟睡的少女也不見了。
最後──
此時葉彌思感受到背後有人,並試著轉身。然而,他卻做不到。當他的注意力被那群昆蟲擾亂的同時,四肢已被細線般的東西綑住,動彈不得。
──最後一件事就是,他今天來到的這個地方,並不是他遁跡潛行的成果,而是被刻意誘導而來的……也就是說…….他早已掉入少女所佈下的天羅地網。
銳利的刀鋒從他胸口冒了出來。
富士‧葉彌思緩緩地往前傾。原本想轉過頭,卻脖子一斜,還來不及回頭就砰一聲倒在棉被上。殘留在棉被裡的蟲子此時才飛了出來。
於是他再也起不來了。
有人從背後冷冷地俯瞰著葉彌思,她就是原本應該熟睡的少女。
葉彌思一動也不動地趴在棉被上,而刺在他背上的忍者刀,彷彿替他自己立了一塊墓碑。
在蟲隻擾亂葉彌思的注意力時,女孩趁亂將忍者刀從棉被上拔起,一面繞到他的背後,一面利用特殊方式培育的蜘蛛絲束縛他。最後再一刀解決。
當然,普通的少女是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她是手塚愛姬。
擁有操控蟲隻能力的前『惡戮司』成員,現在則是逃亡中。
愛姬看著倒地不起的葉彌思,皺了皺眉說:
「都什麼時代了還當忍者……?」
時空錯亂的忍者。不過話說回來,『惡戮司』的人都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傢伙,所以也沒什麼好驚訝的。截至目前為止,愛姬所知道最奇妙的人,總是身著維多利亞王朝貴族的裝扮。
得放聽話的蟲蟲們回去休息了。愛姬打開窗戶,各式各樣數量龐大的蟲子一口氣湧出窗外。
就像和蟲子們換班似的,有個人身手俐落地從窗戶溜了進來。
「超多蟲的耶。好像海浪喔。」
她一邊說,一邊望向窗外,目送那些正返回自己歸宿的蟲隻。
這個女孩有著類似小學生的體格,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皮膚相當白皙。然而口中發出的卻是沙啞似的低沉嗓音,說話語調也毫無稚氣。
她是野野村樒,和愛姬一起逃離惡戮司的女孩。
愛姬向樒確認進度。
「妳那邊進行得如何?」
「解決了。」
樒將視線轉移到房間中央,她的目光停留在倒地不起的男人身上。
「是怎樣啊,這個忍者?」
「他恐怕就是一直以來跟蹤我們的人了。」
「跟蹤我們的不是被我幹掉的那個肥豬嗎?」
「看來還有別人呢。」
這一陣子,總是覺得有目光從背後掃射過來,似乎有人在跟蹤她們;幾度試圖甩掉對方,然而不久後,被跟蹤的感覺又油然而生,因此才在這裡設下圈套。
於是兩人投宿旅社,接著讓樒獨自悄悄離開,外出搜查跟蹤者的下落。而愛姬則留在旅社佈下陷阱,嚴陣以待。
此時,兩人都還以為跟蹤者只有一個人,因此對方才遲遲沒有下手。
然而從當初感覺到的視線看來,對方似乎有兩個人。但兩人並沒有聯手,而是各自行動,因此當時以為甩掉對方之後,才會立刻又感受到背後有別人在行注目禮。
『惡戮司』的成員中,許多人都是自立自強、我行我素。不過只要是工作方面,多少都還會彼此交換情報互相協助,但這兩個人似乎沒有這麼做。
樒用手撥了撥自己的頭髮,有東西翩然落下。
愛姬打開房內的電燈,這才發現樒身上沾滿了花瓣。外表看來沒有明顯的外傷,但衣服處處都有裂痕。
「真是的,先把身子弄乾淨再進來嘛。」
愛姬拍去樒頭髮上的花瓣,而樒則是一臉厭惡地躲開。
「不要這樣啦。」
「只是摸頭髮不要緊吧?」
「頭髮上是沒什麼毒,可是……不是那個意思啦。我只是不想要妳雞婆,覺得很煩才叫妳不要這樣啦。」
「有什麼好害羞的呢。」
愛姬面帶微笑,一面像是在撫摸樒的頭一般地撥去花瓣。樒雖然一臉不耐煩,但也沒有多做抵抗,只是順著愛姬。
「妳的帽子呢?」
「誰知道啊。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要好好愛惜物品才行哪。」
完全就是在教訓小孩的語氣。
「……我再說一次,我年紀比妳大耶。」
雖然外表怎麼看都是愛姬比較年長,但實際年齡卻是樒比愛姬大一歲。
「是是是,妳說的對。」
愛姬巧妙地應付了樒的抗議,開始整理起樒的衣服。
她由上而下將樒的衣服拍打平整。
「這樣就可以了。」
聽到這句話,樒才又和愛姬保持距離。
「再來呢,怎麼辦?」
「得先處理掉這個屍體才行囉。」
雖然已經使用假名,但若是在兩個少女的房間裡發現忍者的遺體,可能會有媒體大肆炒作,到時候就不只會造成『惡戮司』內部的問題,也很有可能引起警方的關切。
這樣的包袱她們可背不起。
「接下來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不消說,樒和愛姬就是反覆著這樣的程序,四處流浪。
天還沒亮,兩人就已經從旅社消失無蹤了。就像從來沒有住宿過一般,一點痕跡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