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天際染成紅色的時候,才能來到庭院透氣。除了白天即將結束、夜幕即將低垂的那段時間之外,都得待在屋子裡不停地唸書,從早上睜開雙眼的那一刻開始,直到晚上就寢為止。
每個星期只到學校一、兩天,即使是即將升上中學二年級的現在,依然對學校沒有歸屬感。
少女住在佔地遼闊的豪宅之中,花團錦簇的庭園圍繞四周。
這裡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少女的父親全都幫她張羅好了。少女不必天天上學,只要能順利升級即可。少女也不需要學校的老師,因為她父親早已聘請了家庭教師。如果少女需要朋友,父親也會替她物色適合的人選。可是父親所帶來的『朋友』,也總是對她敬畏有加,刻意保持一段距離。
「靜花,妳好。」
「靜花,一起來玩吧。」
「靜花,我玩得很高興。」
「靜花,再見。」
「靜花、靜花、靜……」
總是覆頌著同樣的台詞、外表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朋友』;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固定的時間回去的『朋友』;不懂得分享、更沒有交流的『朋友』。
跟這種『朋友』比較起來,庭園中五顏六色的鮮花才是少女真正的『朋友』。可是少女與『朋友』見面的時間並不長,只限於天空被染成紅色的夕暮。這是少女唯一的自由時間,也是另一個『朋友』出現的時刻。
突如其來的現象,事前沒有半點徵兆,上溫湯靜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一隻手握著澆花器軟癱在地。
一如往常的夕暮、一如往常的庭園,靜花拿著熟悉的澆花器,一如往常地替庭園內的鮮花澆水。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
一道細長的白色閃光突然在庭園中現身,轉眼之間化成白色的龍捲風朝著天空升起。幻化成龍捲風的白色閃光遮蔽了紅色的夕暮,令人陷入周圍颳起陣陣強風的錯覺,事實上除了庭園的花瓣和綠葉左右搖曳之外,四周聽不見半點風吹草動的聲響,甚至連空氣都處於靜止的狀態。
白色的漩渦越過圍牆、越過樹梢、越過三層建築的豪宅屋頂,聳立在紅色的夕暮之中。
靜花的內心異常地平靜,感受不到一絲的恐懼。軟癱在地的原因與畏懼無關,而是震懾於平生所未見的奇妙景象。
白色的漩渦一直上升到與高樓大廈的屋頂差不多的高度才停止。身材瘦小的靜花得刻意抬高了頸子,才得以辨識白色漩渦的存在。
就在這個時候,不斷旋轉的白色閃光突然在空中四散開來,彷彿難以抵禦本身的自轉力量,上演了一齣炸彈開花的戲碼。
閃光消失之後,神祕的物體跟著現身。
一把直衝天際的巨大鐵鎚,鎚柄朝下、鎚頭朝上,聳立在靜花的眼前。如此巨大的鐵鎚到底是給什麼人使用的?若不是供人使用的鐵鎚,為什麼又以鐵鎚的形象出現?
沒有人知道答案,只知道突然在靜花面前現身的物體就像是一把全長數十公尺的巨大鐵鎚。
異常現象並未就此結束。巨大的鐵鎚再度被金色的閃光包圍,不過這次閃光並未形成漩渦,而是鐵鎚本身化為閃光,在空中摺了好幾摺,就像是在摺紙似的。
靜花眼前的鐵鎚很快地變身為小小的光球,就在光球變成差不多跟人類的幼兒一般大小的時候,一名女子突然自光球中現身。
與滿天紅霞難分軒輊、卻更接近橘紅的髮色,櫻草黃的連身洋裝,裙襬點綴著些許花瓣,眼前的女子似乎比靜花更加瘦小。
接二連三的異狀讓靜花呆坐在地。自閃光中現身的橘髮女子正打算降落在設於花圃一旁的長椅,可是降落時的一個踉蹌,卻讓女子整個人跌落花圃之中。
女子出人意表的舉動讓靜花的前額出現了三條線,不過有別於白色漩渦以及巨大鐵鎚出現時的訝異,現在的靜花顯然是不知該如何回應女子不按牌理出牌的舉動。
掙扎了許久,女子還是無法自花圃中起身。這時靜花才回過神來,只見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澆花器,從地上站了起來。既然對方不是白色漩渦,也不是巨大的鐵鎚,只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靜花自然沒有任何抗拒感。
「妳、妳還好吧?」
靜花快步走進花圃,女子這才好不容易從花圃內趁勢起身,而且還差點跟趕來的靜花撞個正著,最後雖然在千鈞一髮之際止住了身子,卻也讓靜花得以從正面近距離地打量神祕女子的長相。
橘色的秀髮、圓滾滾的雙眼、碧綠的瞳孔。神祕女子也直打量著眼前的靜花,側頭思索片刻之後,才開口說話。
「這裡是什麼地方?」
「……啊?」
神祕女子的問題讓靜花感到有些困惑,而且在這種情況之下,應該是靜花先向對方提出問題才對。可是看到對方滿是好奇心的碧綠瞳孔之後,靜花說什麼也狠不下心責怪對方的無禮。
「嗯……這裡是家父的宅院。」
「日本?」
「嗯。」
「地球?」
「嗯。」
這兩個問題的順序實在大有問題,不過訝異於對方日語之流暢的靜花還是耐著性子回答。
「嗯……」
橘髮女子雙眼凝視著天空,似乎陷入了思考。靜花心想,現在正是提出問題的好機會。神祕女子的個性似乎十分急躁,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再也輪不到自己講話了。
「妳……」
靜花才剛開口,橘色秀髮上的樹葉和花瓣無巧不巧地掉落在女子的臉上。
「……嗯?」
女子拾起臉上的花瓣,突然好似想起什麼般地轉過身去。發現了沐浴在夕照之下的花圃之後,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
「哇──!花耶──!」
女子的雙手不停地在身旁擺動,彷彿急於表現找到花圃的喜悅。看來她的個性不只是急躁,還有點靜不下來的感覺。
眼前的景象不禁讓靜花嘆了口氣,隨即又露出會心的微笑。
「妳喜歡花嗎?」
靜花試探性的詢問換來對方元氣十足的回應。
「嗯,我最喜歡花了!」
女子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
「溫室還有各種不同的花喔,想不想去看?」
「哇!真的嗎?好想看喔!」
「那就走吧。對了,妳是……」
靜花欲言又止,橘髮少女這時倒是十分機靈,不等靜花再度開口,就搶著回應靜花的問題。
「蒂爾,叫我蒂爾就好。那妳呢?」
於是靜花也向自稱蒂爾的橘髮少女做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我叫上溫湯靜花,叫我靜花就好了。」
「嗯,帶我去看花吧!靜花!」
蒂爾的雙手不停地在身旁擺動,似乎有點等不及了。
「好,跟我來。不過……」
溫室位於豪宅的另一側,靜花正打算帶領蒂爾前往溫室,走了幾步
卻又停了下來。
「如果看到妳進入溫室,屋子裡的人可能會生氣……」
「沒關係啦!」
滿腦子只想看花的蒂爾朝著溫室的方向邁開腳步,同時不忘朝著猶豫不決的靜花開口說:
「現在沒有人看得到我們兩個,不會有問題的!走吧,一起去看花吧!」
蒂爾朝著靜花伸出雙手,堅定的態度讓靜花確定了一件事。
即使是美麗的籠中鳥,也未必對外界一無所知。父親所聘請的家庭教師讓靜花對現代社會以及世界動態暸若指掌,無論是各國領袖、政治體制甚至外交關係全都了然於胸,論起這幾十年來的社會變革,一般的成年人恐怕還不是靜花的對手。
因此靜花對於二十幾年前現身於地球人面前的存在並不陌生。即使與記憶中的形象有所差異,聰明的靜花也十分明白知識不代表真相的道理。
「蒂爾,難道妳是……」
被興致勃勃的蒂爾拖著走的靜花提出了內心的疑問,可是一句話還沒說完,朝著溫室大步前進的蒂爾就搶著回答。
「嗯,沒錯!」
蒂爾似乎十分清楚靜花想要問些什麼,只見她露出燦爛的微笑,繼續開口說:
「我是bio Craft!」
「原來如此。」
靜花鬆了口氣,難以言喻的親切感油然而生。
「沒錯!」
蒂爾的臉上浮現出惹人憐愛的笑容,靜花也微笑以對。
「那就一起到溫室賞花吧。」
「嗯!賞花、賞花!」
哼著小調的大空廣海心情似乎不錯,她將數位相機收進皮包之後,拿出記事簿確認接下來的行程。然後她似乎察覺附近有人正窺視著自己,連忙停止哼歌。
「對、對不起。」
躲在車庫大門外窺視的人,正是留著一頭及肩黑髮的少女。橄欖綠的復古連身長裙,流露出上流社會的奢華品味。
車庫的大門向來無人進出,大概是廣海的歌聲讓少女感到十分訝異,才會躲在門外窺視。
「沒關係、沒關係,擾人清靜的是我才對。」
即使廣海連忙搖手,少女還是一臉愧疚地低頭致歉。這時少女的背後突然傳出聲響。
「靜花小姐,有什麼事嗎?」
聲音的主人正是這棟豪宅的傭人村井,西裝筆挺的他,做起事來有條不紊,裡裡外外的大事小事幾乎都由他經手,與其說是傭人,還不如稱之為管家更為恰當。
「我、我在這位女士工作的時候從旁偷窺,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妨礙……」
靜花的語氣充滿了歉意,彷彿她才是豪宅的外來訪客。
「不會啦,我的工作已經告一個段落了。」
靜花依然難掩歉疚之色,廣海不禁露出微笑。村井只得轉移話題,以化解現場的尷尬氣氛。
「靜花小姐,今天五點半於大池先生的宅邸有一場聚會,差不多該準備出門了。」
「糟糕,差點忘了!對不起,我這就去準備。」
靜花說完立刻轉身從車庫的門前離去。
「今年春天就要升二年級了吧?」
橄欖綠的連身長裙消失在轉角之後,廣海主動開口。
「是的。」
走進車庫的村井回答。
「嗯……中學二年級……溫文有禮的黑髮美少女……還是生女兒比較貼心,生兒子只會氣死自己而已。」
「哈哈哈,女兒也有女兒的難處。」
村井苦笑以對。
「大空小姐的兒子今年上高中了吧?再過個幾年,您可就輕鬆了。」
「得了吧,那個小鬼還有得我操煩的呢。」
廣海搖頭苦笑之後,眼神迅速地在車庫內掃了一遍。
「還是要感謝您接受這次的採訪,有了這些寶貴的資料,一定能寫成一篇精彩的報導。」
廣海說完之後,凝視著停放在眼前的數輛古董車。在出版社從事翻譯工作的廣海接下了古董車報導的企劃,其實她對古董車並不熟悉,也沒什麼興趣,當初實在沒什麼意願承攬這個案子;可是出版社一直找不到其他適合的人選,廣海只好勉為其難地接下這份工作。然而網路上的資料畢竟有限,而且對於廣海這個門外漢而言,再怎麼詳盡的說明也是理解有限,因此才動起了尋找實車的念頭。四下探聽之後,發現居住於東京近郊的某企業家剛好收藏了同型的車款。
這名企業家叫做上溫湯伊佐武,車庫自然位於上溫湯豪宅的一隅。廣海這幾個月來分成多次前來採訪,如今整個採訪工作總算是了一個段落。
「真的嗎?那就好,老爺一定也會很高興。」
話雖如此,廣海卻從未見過這些古董車的車主,也就是知名的企業家上溫湯伊佐武。看來他似乎是個大忙人。
「老爺總是說自己是個外行人,不明白這些古董車的價值,當初也是因為賣朋友的交情,才把這些古董車買了下來。他還說這種收藏方式沒什麼意義,既然取之於社會,就應該有所回饋才是。如今藉由大空小姐的生花妙筆,讓這些古董車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也算是了卻了老爺的一樁心事。」
村井說完之後,關上車庫的電燈,與廣海一起走了出來。車庫外面點綴著五彩繽紛的花圃,除了花圃之外,豪宅還設有溫室、網球場、室內泳池、略具規模的音樂廳、甚至小型電影院,另外在距離豪宅一段路程的空地,還設有專屬的馬場。
大部份的設備都不是伊佐武的娛樂設施,而是為他的獨生女靜花所斥資建造的大型教材。
「在東京都的精華地段坐擁如此奢華的豪宅,上溫湯先生的生意頭腦著實令人折服。」
這是廣海發自內心的讚嘆,絕對不是虛偽的恭維。不過,眼前的豪宅雖然令人嘆為觀止,卻也讓廣海感到一絲莫名的寒意。
「老爺年輕時吃了不少苦,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
這時村井的餘光捕捉到一個人影。略感意外的他將視線移至人影的方向,人影卻早已消失無蹤。
「有什麼不對嗎?」
廣海似乎沒注意到村井所發現的人影。猶豫片刻之後,村井決定向廣海求證。
「不好意思,想請教一個問題,大空小姐今天是一個人來嗎?」
「是的,怎麼啦?」
廣海的臉上綻放出美麗的笑容,實在看不出來她有個今年升上高中的兒子。
「沒什麼,大概是我眼花了。」
村井側頭思索,然後又朝著人影出現的方向瞄了幾眼。剛剛他確實看到了靜花,以及和靜花年紀相仿的少女站在那裡,可是現在定睛一瞧,別說是陌生的少女了,連靜花的影子也看不到。
大概真的是眼花了吧。可是,村井心想,一個星期之內有可能眼花兩次嗎?而且從兩個星期之前開始,靜花的模樣就變得不太對勁,似乎比先前開朗了不少。這當然不是什麼壞事,只是這陣子每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刻,靜花就難掩內心的興奮,這點著實讓村井感到納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