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盂蘭盆
逐漸西下的盛夏烈日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了寬敞的房間。
風格自然簡約的壁紙，高級舶來品的布料，外型優美的燈具──這間位在高樓公寓最頂樓的房間，放眼望去能將整個有里間區盡收眼底，房裡的每個角度都徹底反映出了屋主的審美觀，近乎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地步。
這房間的屋主當然是暱稱為小道的菅原道真。
如果耀姬看到他那輕鬆自在地窩在沙發上操作平板電腦的樣子，八成會酸溜溜地說出「看來你靠從全國各地氏子身上搜刮來的香油錢日子過得很爽嘛」這種挖苦的話來吧。
不過看似過著優雅生活的他，眉間卻爬滿了皺紋。
鏡片底下那雙注視著螢幕的眼睛，眼神既冰冷又嚴肅。
「──！」
小道忽然揚起視線，轉過頭用閃著冷光的眼鏡望向椅背後面那一側。
與此同時，有個小小的黑影跳上了沙發後面的窗框上。
『大家都到了。』
小黑影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仔細一瞧，那個黑影原來是名身穿長衣，身體非常非常嬌小的老人。體格只有這般大小的老人出現在這樣的高樓大廈頂層，實在是非常詭異的風景。
「各位都到齊了嗎。恭候多時。」
『可以進入了嗎？』
「當然。結界已經解除了。」
『那我去帶他們進來。』
小老人的身影一消失，小道家的房門立刻打了開來。
「呵呵。來府上打攪了，公。」
一團老年人魚貫地走入房間，各自找了地方坐了下來。
他們身上全穿著老式或古時代的服裝。衣著風格和高樓層的高級公寓大樓的時尚客廳感覺有些格格不入。
「公的住所還是一樣摩登哪。」「地板不是榻榻米我坐起來就會不自在。」
「你那樣子叫做跟不上時代了。」「少挑剔了，快點找地方坐下。」
小道無視吵成一團的老人，繼續滑他的平板電腦。
「呵、呵，各位都坐好了嗎。那麼。」
盤腿坐在小道正對面沙發上的小個子老婆婆開口說道。
「來討論朱川市的問題吧。」
原本吵吵鬧鬧的客廳頓時寂靜了下來。
小道把平板電腦放在矮桌上，交換兩條腿上下交疊的位置後，重新面對老婆婆。
「菅原公。耀姬殿下失去神通力的消息是真的嗎。」
「事實就如我先前所聯絡的。」
「既然如此，可以解釋成八頭龍大神放棄了土地神的工作嘍。」
老婆婆臉上雖掛著和藹的笑容，話卻說得非常辛辣。小道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
「……不只有里間區，西東京市一帶至今仍異變頻傳。」
懶洋洋地躺在地板上的老人一邊用手指把玩地毯的絨毛一邊嘟囔道。
坐在矮桌邊緣的另名老人接著往下說。
「像是樹木集體枯萎，非當季的花種忽然盛開等等。」
「天候也常常出現異狀。別說是局部性區域了，甚至發生過範圍才巴掌大小的土地降下了豪雨的情況。」「我守護的那戶人家的後院也有下過雪哪。」「不，現在不是管那些小事情的時候了。」
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時，其中一人露出凝重的表情挺出了身子。
「聽說沉睡在土地的古老記憶復活了。」
靜靜聆聽發言的小道，工整的眉毛跳動了一下。
「聽說其他地方也發生了同樣情況。具體情況到底是？」
「以前發生過的事件反覆顯現。」
老人揮動滿是皺紋的手指，張開牙齒掉光的嘴巴滔滔不絕地說。
「舉例來說，有某戶世世代代相傳的人家，在他們家的土地上可以頻繁看見老祖先辦喪和娶親，以及上梁和新年搗麻糬時熱鬧滾滾的景象的幻影。」
「如果只是一些平和的景象也就罷了。有座公園在明治以前是墳場，所以死人隨著死氣沉沉的誦經聲下葬的畫面層出不窮呢。」
「和尚死氣沉沉的誦經聲有啥好害怕的。車站前的後面不是有個成了死角的路口嗎。有一段時間，那裡每天都有嚴重的車禍事故畫面照三餐重播呢。」
「是咱們土地神拼了命鎮壓，人類才沒有發現。」
老人們誇張似地唉聲嘆氣。
小道沒受他們那假惺惺的做作模樣影響，以嚴肅的表情回答。
「所幸本地方的異變有我奮鬥不懈地鎮壓，不需仰賴耀姬小姐。」
「咱們都知道你有善盡責任。那麼，那個異變跟你在朱川看到的是一樣的嗎。」
「不會有錯。」
在場的老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露出苦惱的表情面面相覷。
「……所以咱們想問問你打算怎麼處理那個貓神大人。既然你去了朱川一趟，應該有親眼確認了吧。」
躺在地板上的老人一邊用手指纏著地毯的絨毛，一邊詢問。
「貓神大人和她的眷屬的真面目。」
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耀姬殿下迷上了鰹屋廣人，變成了與平凡人無異的女孩子。那個男的看不出有什麼魅力能讓八頭龍大神愛得那麼死心塌地，看來他的言靈的力量不容小覷。」
「八頭龍大神還沒到會被區區一個人類的言靈給迷了心竅那麼不堪的程度。」
「你這是在坦護她嗎。沒想到連你都被鰹屋──」
「別吵了、別吵了。現在的重點在貓神大人的處置。是吧，菅原公。」
坐在沙發上的老婆婆用慢吞吞的聲音如此說道後，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小道冷靜地用食指推了推眼鏡。
「……別看鰹屋廣人只是人類。」
小道換了兩腳上下交疊的位置繼續說道。
「一旦有大事發生，他就會發揮出可怕的力量。他打敗了來自大陸的金狐首領，封印住古代靈威夜刀神的本性，就連在世上興風作浪的大妖怪刑部姬都被他鎮壓了下來。」
客廳裡一陣譁然。雖然這些事情都不是新聞，可是一旦化成言語被說出來，就成了威脅。
「所以如果貿然採取強硬手段，只會平白激怒他而已。」
「不然你說該怎麼辦。」
「鰹屋廣人在朱川那個地方，被貓神大人的眷屬託付了某個使命。那個使命對我們應該有所幫助。」
「某個使命指的是？」
「找回眷屬被奪走的貓神大人以及另一尊神明的神體。」
一如林子的樹梢搖曳時所發出的沙沙聲響，老人們低聲議論紛紛。
「她的神體是什麼東西。另一尊神明指的又是？」
「不知道。眷屬們在失去供奉的神祇後，似乎也一併失去了記憶。」
樹梢搖曳的沙沙聲響逐漸加大，幾乎要變成了噪音。
如果不是老婆婆舉手制止，恐怕那個聲音不只會響徹整個房間，還會傳遍整棟公寓大樓。
「找回之後，異變就會停止嗎。」
「沒有明確的保證。不過顯而易見的是，異變乃是貓神大人迷失的關係所造成的。必須找到神體，把貓神大人和另一尊神送回他方才行。」
「要是找不到那該怎麼辦。有任何線索嗎。」
「剛才你說鰹屋廣人碰到緊要狀況就會發揮驚人的力量。」
老婆婆重新拿回發言權。
「是的，沒錯。」
「好……如果說。」
老婆婆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的不穩聲音。
「鰹屋廣人拒絕交回貓神大人的身體的話呢？」
「假如發生那種事的話。」
小道張開了薄唇，用略顯躊躇的語氣回答。
「──除了超渡荒魂別無其他方法了。」
經過漫長的沉默與相互注視之後，老婆婆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你要瞭解。」
老婆婆語帶嘆息地說道。
「必須擺在第一位的，是這塊土地上信奉我們，並且負責安撫、祭拜荒魂的氏子們。這點八頭龍大神應該也心裡有數才是。」
「我也知道得很清楚。」
「知道就好。既然已經弄明白你的想法了，那咱們就此告辭吧。」
老婆婆起身後，以意外輕快俐落的動作跳下沙發。四周的老人也紛紛站起來，往入口的房門走去。
殿後的老婆婆在離去之際轉頭看了小道。
「下次記得拿點心出來招待咱們。就當作是對老人的一點敬意。」
「氏子貢獻了很多供品給你們吧。伴手禮就免了，想吃什麼你們自己帶過來吧。」
「收了一堆供品的人是你吧。算了，哪天天神大人真的親自泡茶招待，我看我也會喝得心驚膽跳吧。」
老婆婆哈哈大笑。
「無論你的真心話是什麼。只要你能認清什麼是重要的，咱們就安心了。」
老婆婆留下意味深長的笑容後消失在門外。
確認所有人都離開後，小道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平板電腦。仔細閱讀顯示在液晶螢幕上的文字。
那似乎是一篇老舊的戶籍情報。
『鰹屋廣太郎 出生：昭和××年×月×日 奧高天村○○地區 婚姻：昭和××……』
注視著畫面的小道，眉間的皺紋變成了好幾條黑色的深溝。
「原來如此。鰹屋廣太郎先……」
後面的喃喃自語被吞入小道的口中消失不見。
一如無所不知的天神也會心生困惑般，他只是一直注視著平板電腦的螢幕，獨自一人愣愣地站在寬敞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