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逝去的咎過
我是在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察覺心臟有異狀的。
這讓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強烈不安,因此瞞著父母獨自到醫院看診。檢查的結果,醫生要我通知父母也到醫院一趟。在我咄咄逼人的質問下,醫生這才把我得了治癒機會渺茫的絕症的事實說出來,縱使想透過治療的方式延命,勢必也得支付一筆龐大的醫療費用。
我的命運是在醫生做出宣判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嗎?
又或者,是我前往醫院看病時,偶然和那女孩重逢的那一刻呢?
和那個兩年前突然跑來家裡的不可思議少女。
※
就算知道自己將死,你還是不知道未來會怎麼變化。
所以為了避免大家變得不幸,我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方法。
不過,那麼做的出發點是否真的是為了『大家』好,我自己也沒有自信。
或許是出於我自己個人的願望。也或許是一種無意識的一意孤行。
我瞞著家人和朋友偷偷離開鎮上,逃也似地搬進了一幢宅邸,我在那裡終日思考著這種空泛沒有意義的問題。
這裡的宅邸,指的也就是那個少女的家──鈴鹿一族的本家宅邸。
從十八歲的冬天到將滿二十歲之前,亦即我在發病後直到死亡的那兩年期間,我一直都住在那裡。住在非人異族所生活的密境村落。
我的房間位在別室。
生活上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衣食住所有基本需求樣樣不缺,如果我有書啊玩具之類的任何需要,本家也一樣會提供給我。唯獨外出是被禁止的。礙於村子裡有嚴禁人類女性隨意出入的規定,我的行動不僅受到限制,就連我的存在也被視為秘密,瞞著其他一族的人。
只不過,身染重病的我就算想外出四處散步也沒有體力,一天中泰半的時間幾乎都處於臥病在床的狀態,所以這項限制對我倒也不構成影響。
我住在村落裡的事,只有極少數的人知情。
除了首領夫婦以外,只有帶我回村子的那個少女──木春。
本家雖然還有一個次女,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她的模樣,對方似乎也不曉得家裡多了我這個外人的樣子。明明住在同一個屋子裡,這樣的情況說來還真是奇怪。雖然可以想見一定有人吩咐她不准靠近別室,不過我訝異的是,難道她都不會受到好奇心驅使想來一探究竟嗎?我想她一定是個性非常一板一眼的女孩吧。
檻江是唯一的例外。
她聽到我排遣寂寞時所吟唱的詩歌,隔著牆壁向我攀談。被下令禁止行喪服的『江祚南』家之女──檻江跟我一樣,在村子裡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對於被幽禁無法外出的我而言,和她聊天的時光非常愉快。當然了,我不敢跟木春提起和檻江說話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除此之外的時間,我的腦子無時無刻都在想家人和朋友。
高中的同班同學們。特別是跟我約好要考上同一所大學的好朋友。沒辦法實現和她的約定,我十分內疚。儘管我很想跟她道歉,可是連這麼簡單的心願都無法實現,教我痛苦不已。
爸、媽、弟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不知道我的失蹤,有沒有害他們過著鎮日以淚洗面的生活。說不定爸媽還去提出了協尋失蹤人口的申請。不,我想他們一定很早就這麼做了。
對不起,我在心裡向他們道歉再三。
當然,這場失蹤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
我不忍心看父母為了我這治癒機會渺茫的疾病,砸下大筆的住院與治療費。也不希望因為家裡的錢都浪費在我身上,而連帶使弟弟將來的發展性受到了影響。家裡的房貸也還沒繳清呢。原本好端端的生活勢必會因為我這個病人而崩壞,然而犧牲這麼多換來的,卻只是讓我再苟延殘喘個幾年而已,這教我怎麼笑得出來。
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自己消失算了。
雖然,他們有可能會以為我遭逢不幸或意外,因此耽憂難安,不過,跟明確的生離死別相比,至少我還留下了『說不定我還活著』的希望給他們。
假如他們以為我是離家出走那更好。「她厭倦這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跑去東京了」,假如大家都以為我是這樣的人而放棄追尋我的下落,或許就沒人會感到不幸了。
這就是我煎熬許久所做出的結論。
不過,問我這是否真的就是最圓滿的做法,我也沒有把握。
我的行動真的是對的嗎?無論是睡著還醒著,就連發病痛苦的時候,我也不只一次地不斷如此自問自答。
會不會我根本不該自導自演什麼失蹤戲碼?會不會乾脆選擇自殺還比較不拖泥帶水?之所以沒有勇氣自殺,會不會只是因為我怕死?如果我只是不肯面對自己的疾病與死亡,並且逃避承受其他活著的人的心情,因而選擇了最沒有負擔的解決方式的話──所謂『為了其他人著想』不過只是一種為了隱蔽自己真心的、既難堪又令人不齒的名義罷了。
然而,木春為了安慰想法日趨消極的我,總是這麼說──
「別擔心。妳就算死了,肉體也會留下來。」
「總有一天,妳、我、景介三人會一起生活的。」
鈴鹿。
人類口中的妖怪一族。
身為次任首領的她對我弟弟、景介一見鍾情那天所發生的事,至今仍清楚得彷彿歷歷在目。
還記得那天是寒冬。
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下雪的院子裡的美麗少女。
過了兩年後我又再次與她相逢,這會是巧合嗎?
替我看診的院長醫生是鈴鹿一族指定的專屬醫師,以及木春那天恰巧來做定期檢查,我想應該都是出自偶然沒錯。
不過,我會得到不治之症或許就是一種必然吧。包括她聽到我無意識低嘟囔著不想回家後,邀我跟她一起回村落的事情也是。
無論如何,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木春她們一族身懷不可思議的力量。
才短短兩年時間就有了訝異成長的那個少女儘管稚氣未脫,但姿色依舊出眾。
只要再過三年……不,再過兩年的話,她肯定會搖身一變長成迷倒眾生的女孩。雖然我沒辦法親眼看到那天的到來,不過我希望弟弟可以代我見證。
──在下雪的日子邂逅的公主成長得亭亭玉立,然後前去與男孩重逢。
這是多麼動人心弦的浪漫故事啊。
※
我呼吸急促地躺臥在病床上的同時,做了個夢。
我夢到了十年後的未來。
弟弟景介他變成了帥氣的大男孩。
或許站在姊姊的角度這麼說並不客觀,不過景介的長相並不算差,個性也很老實。弟弟一臉難為情地和美麗的少女並肩站在一起的畫面,想必一定很溫馨吧。
而那個時候,我也會在他們的身後守護著兩人。
木春幫我實現了想在不驚動他人情況下死去的願望,而景介則是我最重要的弟弟。我將變成『腐女』守護著他們倆,繼續存在下去。
縱使只是行屍走肉我也不介意。
雖然記憶好像不會被保留的樣子,但那並不重要。
沒錯。
在不久的未來將離開這個世上的我──霧澤雅。
未來會如何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所以我才會有所夢想。
我懷抱著希望描繪了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幸福的未來。
第一幕 縱然凋謝,仍妍如郁郁櫻花
1
五月。
黃金週假期剛結束的學校,整體而言固然瀰漫著一股懶洋洋的氣氛,但還是逐漸回歸了正常的軌道。就連那些上午上課時昏昏欲睡的學生們,也因為受到「自己正和其他同樣穿著制服的人坐在教室裡上課」這種明顯和放假截然不同的氛圍影響,在差不多快到午休的時候,慢慢開始找回了平時校園生活的感覺。儘管口頭上還是「好累喔」、「好煩喔」的發著牢騷,但也算是一種可愛的表現啦。
窩在二年C班教室角落位置的他們自然也不例外。
「問題就出在不該因為放假就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啦。」
荒木聰太一邊狼吞虎嚥地把便當盒角落剩下的白飯扒進嘴裡,一邊露出得意的表情如此說道。
「誰教有些人缺乏自制力連白天都在睡懶覺,等到必須回到早起的生活時自然就會覺得很痛苦。今天這種要死不活的模樣,就是過著那種隨塔摩利的笑容一起起床的生活所付出的代價啦。(註:這裡是藉日本知名藝人塔摩利主持的午間節目『森田一義アワー 笑っていいとも!』來引申睡到中午的意思。)」
「那荒木你自己放假的時候又是幾點起床?」
宮川英露出疑神疑鬼的眼神咬著麵包,高高揚起一邊的眉角。
「你自己看起來就是那種放假會過日夜顛倒生活的標準典型啊。對不對,景介?」
霧澤景介點頭表示贊同。
「一點也沒錯。」
「啥?你們這兩個傢伙,別看扁我了。」
荒木「哼」地露出了狂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