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歌中的追憶
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我不被他人所接納的命運。
禁絕喪服之家。
受人忌諱七分。
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就是在這種觀念的灌輸之下長大的。沒有人怪罪我什麼,也沒有人刁難我什麼。只是不厭其煩地叮囑我:「放低姿態,妳要認清宿命,妳已經不是一族的人了。」
我那年幼無知的心靈瞭解了,雖然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可是罪卻必須由我個人來承擔。因此我聽天由命。甚至不覺得這些事有什麼不合理之處。
不服從抵抗又能如何,在那狹小的村落中,我應該也是形同甕中之鱉吧。
同年的小孩在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的身世。因為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們羞於讓小孩知道父母那一代所發生的災禍的來龍去脈。即便枯葉、步摘、巳代她們邀我一起遊戲,我也從來不加入,或許我一直被她們認為個性陰沉的女生吧。
可能只有本家的長女木春大人是知情的吧,偶爾她會送我一些零嘴或皮球。不過要是被大人知道難免會挨罵,所以她都是偷偷摸摸地塞給我的。
事到如今回想起來,我想本家的人是有在默默關心我的。
首領大人和老爺總是用一種同情、帶有歉意的視線在看我。看來本家的人對於和木春大人有著相似的境遇、但命運卻大不相同的我,還是存有某種繫念的。
--難道說,我長大後會和木春大人得了同樣的疾病,是因為命運的玩笑嗎?
只不過,那種事情與我無關。
就算以謝罪的視線看我,我也不記得自己有被溫柔對待過。木春大人送我的零嘴只要吃進肚子就沒了,自己一個人拍皮球玩也只是徒感寂寞。
我真正想要的,不是零嘴不是皮球也不是視線,而是回憶。
當時的我最渴望的,是晚上窩在棉被裡時回想今天過得很開心所流露出的會心一笑,還有一邊回味一邊進入夢鄉的幸福。
只有一個人能給我想要的。
那個人才是真正地對我溫柔。
對我好的,就只有把她自己最愛的一首歌教會我怎麼唱的那個人。
她的年紀比我年長許多,見面時我們倆總是隔著一道牆壁,所以我也不曉得她長什麼模樣。我們也不是每天都有機會說話。但那個人始終很關心我。
她是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呢。
自從她消失以後,我徹底心灰意冷。
這世上的一切再也引不起我的關心。
無論是和同年的小孩一起嬉戲的心願,還是會從搭建在村落外的破房子的隙縫竄入的刺骨寒風。又或者只能撿人家不要、滿是補丁的衣物回來穿的窮酸模樣。
就連她脖子以下的部份成了誰的身體--這種理所當然的疑問也一樣。
對於『聖』願意讓我上白州高中就讀的溫情,我也沒有任何的感覺。反正,心死之人也不可能有能力去面對人類的喧囂與享樂。我只是點點頭遵從安排,記住有別於村落的人類社會的規範,穿上給我的制服上學而已。我沒有因為全新水手服穿起來很舒服而感到高興。班上同學的會話我也一點都不感興趣。儘管每天都有規規矩矩地上學,但這跟我在村落裡生活的日子並無二異。
不知不覺間,我淡忘了在入睡前回憶今天所發生的趣事的習慣。不做任何思考,也沒有懷抱任何疑問,只要日復一日地過下去,終有一天會死去腐朽於荒野。
這樣的人生,不論喜怒哀樂或森羅萬象,一切都沒有意義存在。
*
那天,村子失火的晚上。
被喧鬧的聲音吵醒的我離家一看,發現本家宅邸和各分家的房子以及長老的隱居處全被捲入一片火海、滿地都是老人大人小孩的屍體交疊在一塊的那個晚上。
供子發現了看到這幅景象依然無動於衷地楞在原地的我,用整張滿是他人所噴濺的鮮血的臉淒厲地笑著跟我說。
「……妳要一起來嗎?」
我--禁絕喪服之家『江祚南』的獨生女--檻江。
停止繼續一如往常哼唱那首歌。
我點頭回答「好啊」。
我想,就算當初最先跟我攀談的是本家側的人,我應該也會點頭答應吧。
第一幕 漫溢.撒落
1
縱使姿勢笨拙,霧澤景介還是用力握緊手中木刀的握柄。
然而,和自己對峙的對手卻活像個對照組似地,站得四平八穩。
「怎麼啦?我不是跟你說過用不著客氣嗎?」
見木陰野隱隱露出游刃有餘的笑容,景介繃緊了臉。
「誰跟妳客氣了。」
身體之所以不太聽自己的使喚,是連嚐了好幾次的痛楚所造成的條件反射。話雖如此,繼續楞著不動也是沒完沒了。
景介深吸一口氣,頓了一眨眼的時間,飛身朝著眼前的對手衝去。
「……喝!」
鎖定腹部一直線地突刺。
在變得狹隘的視野內,把焦點對準在一動也不動的木陰野身上。
「你的攻擊也太單調了吧。」
景介在訝異地如此喃喃說道的木陰野眼前猛然踩下煞車。
「不要小看我了……!」
劍尖一沉,木刀的軌跡改變為瞄準手臂的向上揮擊。被假動作騙到的木陰野來不及抵抗,手臂挨了一刀,痛苦地將五官皺成一團--劇本原先是這樣的。
「好天真。」
耳畔聽見聲音的同時,她的身影從景介的視野消失了。
「咦……?」
木刀揮了個空。更正確地說,有一隻纖細的手臂扶在景介高高抬起的腋下,像是輕輕一撈似地使他往後仰起。不僅如此,下盤還吃了一記掃腿。重心完全不保的景介先是視野九十度旋轉,然後整個背部重重地摔在地上。
「……嗚!」
藍天白雲還有停留在眼角餘光的『迷途之家』的茅草屋頂一陣天搖地動。
出現在失足摔倒的景介眼前的,是木陰野的笑容和比出了手槍形狀的手指。另一隻手則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景介的後腦杓,保護他免受腦震盪之苦。
「砰--」
木陰野發出開槍的聲音,用手指比出的手槍開火。她的手從後腦杓抽離。一面俯視著仰躺在地的景介,木陰野一面站了起來。
「……那是幹嘛啊。」
灰心喪氣的景介仰望天空發出了深深的長嘆。
「你也太不堪一擊囉……型羽,累計幾勝幾敗了?」
坐在外廊的型羽擺動著觸不到地面的雙腳,一副毫不關心的模樣回答。
「棗姊姊已經三十六勝零敗了。」
而且這三十六場比試全都呈現一面倒的局勢。
「啊~畜生。」
景介就地躺成了大字狀。
「啊。我說錯了。是景介哥哥零勝三十六敗才對。」
「……同樣意思的話就不必刻意換個說法重講了,妳這黑心肝幼童。」
「哼哼。棗姊姊的手下敗將想必也打不贏那個幼童囉。」
斜睨景介,身上穿著寬鬆白衣的年幼少女用鼻子發出嗤笑。
坦白說快氣炸了……卻偏偏自己又沒有可以令她甘拜下風的本事。
枯葉和巳代的一戰已過了兩個禮拜。亦即,景介被擄走已經是兩個禮拜前的事。
這陣子景介只要一抓到機會,就會請木陰野帶自己練武。
上次兩派人馬在美術教室打起來的時候,景介在繁榮派面前做出了「我是本家女婿人選」的宣言。當然,這意思並非下定了要和枯葉結婚的決心。只是希望表明自己決定涉入『鈴鹿一族』的內亂的意志。
也因此,自己蒙受了池魚之殃這種理由已不再適用了。既然景介被繁榮派的人視為追殺對象,再繼續當一個任憑人家宰割的人類也不是辦法。
基於這樣的理由,景介心想自己多少必須學點拳腳功夫的皮毛,好歹不要成了別人的包袱,現在正由木陰野教導感覺就像在比試似的戰鬥基礎。
這兩個禮拜身體因為肌肉酸痛和跌打損傷頻頻發出哀號,所以或多或少應該有收到鍛鍊的效果吧。老實說,如果是小場面的幹架,景介比以前要有自信。問題是--如果會『小場面的幹架』就有用的話,也用不著這麼辛苦了。
就現階段而言,成效稱不上優異。
在一開始的時候,要向同班同學而且還是女生出手總令景介有些綁手綁腳,不過那般天真的念頭在眨眼間就煙消雲散了。因為就算景介使出全力也摸不到人家的一根手指。
更可怕的是,木陰野在一族裡面已經算弱的了。根據枯葉和型羽的說法,一旦戰況激烈起來,連木陰野都有可能會成為己方的負擔。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啊……真是。」
不僅全身酸痛,還充滿了絕望。失去起身氣力的景介賴在地上仰望天空。
冬天的寒氣令疲憊火燙的身體通體舒暢。直接躺在這裡午睡的話,想必一定很舒服吧。
「還睡什麼睡呀,霧澤。下一次要多花點心思喔。」
「還要繼續嗎?」
「那當然了。今天才剛開始耶。」
儘管木陰野這麼說,景介還是開始懷疑白費力氣的事不管做多少次能有什麼意義。
「還是你不在乎自己一路輸到底就這樣算了?」
景介忽然把視線別向嘻皮笑臉地蹲在自己頭部旁邊的木陰野說道:
「喂,木陰野軍曹。」
「怎樣?」
「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