ＳＩＤＥ－Ｍ
「然後呢？接下來要做什麼？」
從浴室走出來的男子不高興地問。
客廳裡的大型液晶電視螢幕上播放著外國影集，正在看電視的我按下遙控器上的停止按鈕，同時從沙發上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我轉頭過去，那個丟出問題的人就站在客廳與走廊的交界上。
我把遙控器扔到沙發上，走近那個男子，然後在離他半步的地方停住，俯視比我矮十五公分的他。
男子那帶著濕氣的細柔髮絲，緊貼在他的額頭上。
蒼白的臉、微尖的下巴、細窄的鼻梁、度數似乎很重的眼鏡，以及薄薄的嘴唇，因為那些緣故，他看起來有種神經質的感覺；說難聽一點，就是個性好像很陰沉。
他的身材也很瘦弱。身高不知道有沒有勉強到一百七十公分。肩膀和胸膛也很薄，肌肉少得可憐，全身上下都很單薄。
打扮也很土。就算撇開他是個年近三十的大叔這一點，那身打扮也讓人無法接受。
（不過，這是他私下的穿著……這已經不是品味的問題了吧？）
敞開到第二顆鈕釦的白襯衫領口，鬆垮地垂掛著的歪曲領帶。襯衫的兩個袖子都往上捲到手肘，灰色西裝褲的褲管也挽到膝蓋下方，露出體毛稀疏且光滑白皙的小腿。他打著赤腳。
（兩隻腳的指甲都剪得很圓弧平整……的樣子。）
雖然他的外表看了並不會讓人愉悅，不過我不知為何目不轉睛地觀察起眼前的男子，然後男子用中指把因熱氣而起霧的銀邊眼鏡往上推，用語帶煩躁的沙啞聲音又重複問了一遍：
「浴室已經掃完了，松崎。接下來要做什麼？」
「……接下來，嗯……臥室吧？」
「……臥室？」
男子皺眉回問，我點頭說：
「因為換床單很麻煩，所以我都放著沒換，不過下週預計有女人要來過夜。要是被她看到有其他女人的毛髮留在床上，就會發神經鬼叫，吵死人了。」
我如此說明之後，男子眼鏡後面的細長眼睛眨了幾下。
啊，對他來說太刺激了嗎？
我如此想了之後，男子果然慢慢低下頭，用低沉的聲音小聲地說：
「床單那種東西……自己換吧。」
他的耳朵微微發紅。
（他不會還是處男吧？）
雖然我想笑，不過我勉強忍住，用單手頂在門口旁邊的牆上，像是要給他壓迫感似地，故意從上方斜視他。
「喔……你可以說那種話嗎？」
我盡己所能地用傲慢的語調說了之後，套著白襯衫的單薄肩膀震了一下。
「嗯？」
「…………」
「嗯？」
男子試著逃避我對他的窺視，視線不安地游移不定。
「……不可以吧？」
我又故意用討人厭的語氣說話，稍微彎下腰，硬逼男子看著我的眼睛。
「因為，老師你可是我的『奴隸』。」
☆ ☆ ☆
事情發生在昨天的放學之後，過了傍晚六點的時候。
稍微打了一場小型籃球賽後，我和朋友話別，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只差五分鐘就要到家時，我發現自己一不小心把智慧型手機留在教室裡了（難怪都沒有聽到來電鈴聲）。
我平時總是把手機放在制服口袋裡，不過今天最後一堂課是小考，當時我照著老師的指示把手機放進抽屜裡，就忘記拿出來了。
明天是星期六。週末一定不能沒有手機，否則就不配當人了。
「發什麼呆啊我。」
雖說暑假已去過夏威夷、海邊，也通宵唱卡拉ＯＫ，到俱樂部那些地方玩瘋了，但第二學期也才剛開學一週而已。
我一邊暗罵自己粗心，一邊回到學校。到了這個時候，果然走廊上都沒有學生了。
我回到自己的教室，正要打開教室的後門時，突然停下動作。因為我不經意地從窗戶看進去，看到教室裡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
因為教室裡沒有開燈，所以被即將西下的夕陽染紅。我透過窗戶玻璃，看到那站在一片紅色的教室正中央的人影後，在心中喃喃自語。
（……那不是里見嗎？）
里見是負責地理和歷史的社會科老師，也是我們班上的副班導。因為他只教社會科，所以身上瀰漫一股不重要的感覺，他本人也是個不起眼的三十歲男人。如果他不是副班導的話，老實說我連他的名字也記不住，他的存在感就像空氣一樣微弱。
他既沒有抹髮蠟也沒有噴造型液，髮型一點個性都沒有，一副銀框眼鏡連時髦的時都沾不上邊，而且萬年不變的成衣西裝上，還繫了一條花樣老土的領帶，讓人不禁想花一小時追問是在哪裡買的。
而且他好像是鐵道宅男，學生們都在背地裡叫他「里鐵（笑）」。
那個里鐵，正獨自站在無人的教室裡。雖然今天最後一堂課的確是里見的課，可是第六節課結束到現在，也已經過了將近三小時。
（他在做什麼？）
我覺得低著頭動也不動的里見很可疑，於是凝神盯著他看，我注意到那傢伙雙手抓著一個白色的「東西」，還把臉埋進去。
再看得仔細一點，那個白色的「東西」好像是一件薄毛衣。
呃，我記得那裡是彩的座位。也就是說，那傢伙把臉埋進彩的薄毛衣裡？
思緒接上的那一瞬間，我全身的毛髮都倒豎起來。
（哇，好噁心……）
實際上，要是彩本人正好在場的話，一定會昏倒吧？自己去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放在教室裡的薄毛衣被陰沉的老師偷偷拿起來東聞西聞的，那毛骨悚然的程度，根本就是暴風雪等級的啊。
（……不過，里見喜歡彩喔？）
彩是臉蛋好、身材棒的女孩，大概可說是校內前五名的美女。
在半年前因為她向我告白，我也和她交往過，不過她嫉妒心強，獨佔欲也讓人很煩，所以很快就分手了。雖然她的胸部很大，可是我才不想每個小時都傳簡訊咧。
我聳聳肩膀，喀啦一聲推開門，同時出聲說道：
「老師，你在幹嘛？」
聽到開門的聲音，里見嚇得跳起來，他和我四目相交的那一剎那，喉嚨倒吸了一口氣。
「松……松崎？」
我走近張大眼睛且動也不動的里見，隔著彩的桌子面對他說：
「那個，是彩的薄毛衣吧？」
聽了我的指摘，里見吃驚地搖晃肩膀，手中的薄毛衣掉到地上。他沒有管掉在地上的薄毛衣，激烈地左右搖著頭。
「不、不是……這、這是……那個……不、不是那樣的……」
里見張惶失措地說著語意不清的話，我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道：
「剛才，你在聞薄毛衣上的味道吧？老師，你喜歡彩嗎？」
里見一下子變得滿臉通紅。
哎呀～哎呀～真是個笨蛋，臉紅成那樣，不就等於承認了嗎？
「真是糟糕呢。你那樣算是……對學生性騷擾？」
聽了我的指摘，這次里見臉上的血色一轉眼就消退了。
「不……不……」
他的臉色超越鐵青變成白色，眼睛也變得濕潤，就是所謂的淚眼盈眶。
「不是……不……」
他像個笨蛋一樣重複說著「不是」，那狼狽的模樣實在太滑稽了，讓我想再多捉弄他一下。
我發現里見的時候，本來只打算稍微教訓他一下而已，不過我大概是虐待狂吧？
「哪裡不是？你別想矇混過去。畢竟你是現行犯。」
現行犯──聽到這個詞，里見的表情明顯僵住了。他所有的情感都不斷宣洩出來，甚至讓人有點擔心。不過我沒有道理因此就對他仁慈。
「要是我告訴校長的話，一定會變成重大問題，這麼無恥的老師，一定會被教育委員會大加撻伐吧。搞不好還會被懲戒免職？」
「……！」
我連珠砲似地把里見逼入絕境，里見一句話都無法反駁，只是開闔著嘴巴，然後他的頭忽然垂下。
像是放棄似地，里見垂著頭，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否因為他整個人都很瘦弱，頭也很小的緣故，他看起來像一隻被水浸濕的老鼠。
明明是個老師，卻在小自己一輪的學生面前縮起身軀發抖──看到他這般悽慘的模樣，我總覺得有點可憐。
這個鐵道宅男就像是沒女人緣的代名詞，不管怎麼樣，彩會理睬他的可能性都是零；他頂多就只能聞聞她薄毛衣的味道而已。
算了，就原諒他吧？反正她又不是我（現在）的女人，而且那也不是我的薄毛衣。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
「……我……」
里見的聲音顫抖著，其中帶著深深苦惱，然後他抬起頭。
「……我該怎麼辦才好？」
他倚賴般地看著我的眼睛問道：
「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別問我啊。
那種事情自己想啦。因為你是個年近三十的大人了。
你至少該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吧？
（和他的外表一樣，真是個徹底沒用的傢伙。）
我對里見的沒用感到厭煩，在這麻煩感覺的推波助瀾下，我隨口說道：
「要我不說也是可以啦──」
里見倒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