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Ⅰ
「聽說最近車站前的食品行和肉鋪，批賣了各種肉品和罐頭到這裡來。那些店家聲稱他們馬上就知道住在裡面的人並非日本人。」
計程車駛在Ｙ縣茂密森林中的小道上，上了年紀的駕駛十分健談，友善地開啟了話匣子。
「聽說這裡本來是蜂谷前伯爵家的領地？」
今年將滿二十七歲的藤森賢士坐在計程車後座，這麼應道。
「是的。二次世界大戰發生之前，這裡本來是蜂谷前伯爵家的宅邸。畢竟這裡佔地廣闊，聽說那真的是棟規模龐大又豪華的大宅。」
「您有親眼見過嗎？」
「我沒有親眼見過。我是二次大戰之後出生的。從我出生那時候開始，這座宅邸便一直無人居住。你也知道吧，戰後廢止了貴族制度。而且，據說宅邸的繼承人戰死沙場。我的祖父以前在宅邸內打雜，曾經多次出入。在我成長的過程當中，常常聽祖父提到蜂谷先生的宅邸是個多麼富麗堂皇的地方、多麼了不起。」
「這麼不得了嗎？」
「是啊。蜂谷家的老爺以熱中砸錢於建築物上而聞名。據說他在東京的宅邸比這裡還要氣派呢。不過卻因為關東大地震而付之一炬。搬來這裡之後，他又進行加蓋，使這棟宅邸和之前東京那棟相比毫不遜色。這裡長年來是蜂谷伯爵家的領土，後來地主卻突然變成外國人。」
「魯登道夫。」
「啊，就是你說的這個人，魯登先生。他是法國人嗎？」
「不，是德國人。」
「喔，原來是德國人。對啊，最近這棟宅邸的主人似乎變成這位德國人。總之，那些商家說，看到他訂購的東西，就知道他一定不是日本人。」
「這麼明顯嗎？」
藤森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驅使他如此發問。
「聽說他對於食材有非常多的要求，尤其是肉類，他會指定部位，而且都以公斤為單位來購買。聽說他完全不買米，如果是日本人的話，應該最重視米吧。不過他會購買小麥粉和黑麥粉等等的粉製品，聽說跟肉類一樣，他也會指定得很詳細。」
「啊，肉類料理和黑麥……確實很有德國風味。」
藤森這麼回答。他不時望著窗外，兩側道路的樹木伸著長長的枝葉，幾乎就要擦過車窗和車頂了。
雖然這條路上鋪著柏油，但道路狹窄，無法與其他車會車。
計程車似乎已經駛入魯登道夫家的私有地。由於這裡是私有道路，和公路相比，兩側的樹木修剪得十分草率敷衍。
不過，路面的狀況不佳，並不是因為管理者沒有好好保養，而是因為這裡冬天會嚴重積雪。
魯登道夫家的腹地廣闊，甚至橫跨到隔壁的Ｎ縣，橫跨到Ｎ線的部分再過去一點，就接近滑雪場了，所以這一帶的積雪量應該也不容小觑。
「而且啊，他訂購的食品數量非比尋常。」
「因為他們的塊頭大，所以吃得多。其實德國人的食量相當大呢。」
藤森回想起去年冬天，他在東京都內的飯店裡，曾經見過那位不修邊幅的彪形大漢。
對方真的堪稱人高馬大。不單單只是身材高大，在藤森的印象中，他整個人十分健壯厚實。
藤森的身高為一百七十五公分，在日本的成年男子中算是普通身材，但他面對那個人的時候，卻得抬頭仰望著那個人的臉。他猜對方的身高大概有兩公尺左右。
德國人的平均身高本來就有一百八十公分左右，有些人的身高隨便就超過兩公尺。藤森去德國的時候，街上男人的身高幾乎都比他高，可以說幾乎沒看到有人比藤森矮。
除此之外，德國人身體的寬幅、肩寬、腰圍也十分壯碩。腹圍比藤森多上三四倍的人也比比皆是。
總之，德國人不論是身體的寬幅或厚度都非常可觀。和藤森去美國的時候相比，他覺得德國人更加魁梧。
所以魯登道夫的壯碩身材並非異於常人。
而且，他蓄著一臉大鬍子，從臉頰蔓延至下巴的鬍子更加彰顯了他的壯碩。
不過，如果讓他實際與日本人站在一起，他壯碩的身材應該還是十分突兀。
「這位客人，你有實際見過這位魯登什麼的人嗎？聽說是個男人，他的太太有和他一起來日本嗎？我從沒在這一帶看過他。」
「我只與魯登道夫有過一面之緣，不知道他的太太是否有一起過來。他的年紀還不到五十歲，但是應該超過四十歲了。許多外國人就算超過適婚年齡，也樂於單身。所以，他說不定還沒有結婚……」
這位正值壯年的男人，全名是尤里安‧路德維希‧蜂谷‧馮‧魯登道夫。名字非常長，簽名時感覺會花上不少時間。或許是因為藤森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穿著一襲版型類似男式禮服大衣的長版大衣，所以他留給藤森的印象就像是位上一個時代的紳士。
對了……藤森回想起了一件事。
雖然魯登道夫先生身材魁梧，還蓄著鬍子，但他的家族曾經迎娶日本舊伯爵家的女兒進門，家世背景應該不差。所以他渾身散發著知性，因此留給藤森十分紳士的印象。
他姓氏之前的「馮」，為德國貴族的稱號，他確實曾經提過自己是德國貴族地主的後裔。
不過，或許是因為他身材魁梧，所以聲音異常低沉，當藤森在幫教授口譯的時候，很難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魯登道夫的個性並不冷漠，但為人十分沉默寡言。
除非與德國人交情夠深，否則他們本來就幾乎不會展露笑容，也不會講場面話。不過，就算拿他和這樣的德國人相比，他仍是屬於那種不會主動開口說話的男人。
就藤森的印象，如果當時伏見教授說了八九成的話，他大概只勉強說了一成左右。
看到他的反應，藤森本來認為不可能進到他的宅邸進行學術調查。所以這次接到對方的回覆，同意讓他們先到宅邸看看時，令藤森大感意外。
不過，有一項先決條件。他似乎不喜歡讓大批未曾謀面的人突然拜訪他家。
他開立的首要條件是參訪者只限定一位，而且需要會說德語。由於伏見不會說德語，若要從伏見的學生中找人，勢必只能找藤森了。
藤森的德文並非特別流暢，但研究室中的其他成員完全不會講德語。
難道說，那是魯登道夫委婉拒絕伏見的方式嗎？
雖然日本人很懂得察言觀色，但進入前蜂谷伯爵的宅邸展開學術調查，是伏見從學生時代就懷抱的夙願。如果因為這點小事就退縮，是當不了學者的。
──總之，魯登道夫先生說，如果是派你去調查的話，他沒有意見。你到了那裡之後就好好拜託他，請他好好協助這次宅邸的學術調查。畢竟他有日本血統，應該也想要知道許多與日本有關的事物，你就加把勁吧，先努力討他的歡心，拜託你囉。
不顧藤森正在放暑假，伏見逕自把他派遣到這個位於鬱蔥森林中的宅邸，還大言不慚地對他這麼說。
對了，我的暑假……想到伏見如此恣意妄為地使喚著自己，伏見的臉孔浮現在藤森的腦海中，看起來十分面目可憎。
伏見是日本建築學領域的權威。不論是他的知識或分析能力皆無可挑剔。他出版過的論文和著作多如牛毛，與建築有關的節目和出書的邀約源源不絕。再加上長久以來，他都站在大學研究室這個狹窄階級社會的頂點，導致於他的個性十分自我中心。
藤森等人簡直就被他當成打雜小弟使喚。從口譯、撰寫感謝函、到機場接送，可以說被他壓榨得一乾二淨。
由於藤森自己是流浪博士，經由伏見的介紹才有辦法至私立的三、四流大學擔任臨時講師，所以在伏見的面前更加抬不起頭來。就連藤森賴以為生的兼職──補習班講師，也因為近年來的不景氣，導致競爭者增加，幾乎排不到班，這個夏天看來要寅吃卯糧了。
因為以上原因，藤森才會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個荒蕪深山。從最近的車站坐計程車已經花了二十分鐘，卻仍未到達目的地。
不幸中的萬幸，這一帶是是座落著許多別墅的高原地帶，和東京相比涼爽許多，而且對方將會提供三餐，水電費皆免。
在這一方面，外國人較為慷慨，能夠輕易說出「既然要來就多住個幾天吧，我們會提供三餐」這種話。如果他們不願意提供，一開始就會把需要支付的飲食費或水電費說清楚。這對日本人來說相當難以啟齒，在這一方面，外國人可以說是十分黑白分明。
人為了活下去，果然會需要花費許多生活費用。
還有，對一個靠建築吃飯的人來說，至今未曾遭受調查的宅邸可以說是魅力十足。而且，這棟宅邸竟然讓教授長久以來都如此心心念念，期待有一天能夠進去調查，可以說是極為罕見。
關於這一點，藤森感到雀躍不已。不管那個禿頭教授再怎麼恣意妄為，但他對建築物的眼光十分獨到。看到伏見這麼想要進入這棟宅邸，藤森也很想親眼見識它的丰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