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１章
Ｉ
桃丘音樂大學。
這所聚集了許多夢想成為音樂家的年輕人們的校舍，今天仍舊是隨處滿溢著音樂。
鋼琴科四年級的千秋真一颯爽的迎風走在校園中。
有學生在路旁吹著小喇叭。
（吹得真爛。）
有學生坐在中庭裡吹著雙簧管。
（吹得爛透了！）
還沒走到幾步路，又聽到有學生在做發音練習。
（大││家都爛透了！）
這種聲音能稱得上是音樂嗎？千秋穿越過這股相當於噪音的吵雜聲時，每一步都越踩越沉重。
接下來明明就是那把折扇││也就是江藤老師的課，不過這個世界上的每件事都讓他越來越煩躁。不，那堂課本身也是造成他煩躁的原因之一。
只是下一瞬間，千秋看到了更不可置信的消息。
校內報紙││桃丘時報貼在校內公佈欄上。上面斗大的標題寫著『留德者決定。本校指揮科學生立足世界，展翅高飛！』
新聞旁邊的照片裡那個胸部也腫、襯衫也腫、臉頰更腫的學生，正帶著一臉得意的笑看向自己。
（為什麼那種跟火腿原料一樣的傢伙可以去留學？）
光是想起這件事就讓人一肚子火。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月光〉第三樂章。
已經記起旋律的手指，滿載著感情在教室裡這台音準完美的鋼琴鍵盤上奔馳。手的速度逐漸加快，每一次的敲擊都更加粗暴，但千秋已經停不下手。聽起來就像是他胸中不斷累積的煩躁感一樣。
（我……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幹什麼啊！該死！）
「你在彈什麼鬼啊！」
折扇突然從右邊狠狠打上來，千秋和樂譜一起被打飛。
「誰准你一個人彈得慷慨激昂然後又隨便結束啊！你真的想彈嗎？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鋼琴科講師，江藤耕造四十歲。千秋心裡幫他取的綽號是折扇。
對千秋而言，江藤那讓人煩悶的教學方法，和那把看了就惹人厭的折扇早已是家常便飯。學校裡傳說他是個只教優秀學生的老師。
「十二月的那場馬拉度納鋼琴比賽，你該不會打算要讓推荐你出賽的我，顏面掃地吧？曲子是你喜歡的貝多芬……這是啥啊？」
江藤看向千秋手邊，緩緩拿起最上面的那份樂譜。
「總譜？為什麼鋼琴科的你會有指揮者用的總譜？哈哈哈…上面還很細心的寫滿了筆記，你是想成為指揮者嗎？」
「…………」
千秋沈默地整好亂掉的衣領。江藤見狀便怒火沖天，用力地拍了下總譜。
「開什麼玩笑！連鋼琴都不好好彈了，還盡想些有的沒的││」
「吵死了，死老頭！」
「！」
「只會在那邊嘰嘰呱呱，你上課就像是在討債一樣。什麼叫做專教菁英的『江藤塾』啊？你當我是白痴嗎？只會教一堆ｆｏｒｔｅ！ｆｏｒｔｅ！ｃｏｎ ｆｕｏｃｏ！你這死老頭敎出來的學生，每個人彈出來的東西都一樣！難聽死了！你要是看上我的才能就不要盡教一些有的沒的！」
千秋以剛剛敲鍵盤的氣勢一口氣說完。
江藤右眼眼角微微痙攣。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我還可以繼續說嗎？」
「不……夠了，我懂了。」
為了要讓自己和千秋冷靜下來，江藤閉上雙眼。然後他慢慢地睜開眼睛，把他的註冊商標‧折扇放到肩上。
「你不用再來上我的課了。我會叫別的學生去參賽。你不夠格。是我看錯人了。」
講完後，江藤背向千秋，走出了教室。房門關上時，折扇打上門柱，留下讓人耳朵發痛的寂靜。
（……沒錯。）
千秋很清楚自己煩躁的原因。
（我想成為指揮者。）
Ⅱ
廣闊的伏爾塔瓦河、敲響報時鐘聲的宏偉巨鐘，街上滿是白牆與煉瓦色屋頂的建築物。街景如此優美的布拉格。
時間是一九九六年，千秋在德弗乍克廳遇見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父親是著名鋼琴家，生長在音樂世家的他，自小便聽遍世界各地的音樂演出。維也納、柏林、布拉格、歐洲的莊嚴管弦樂。
還有，賽巴斯恰諾‧維也拉的指揮。
千秋立刻成為他音樂的俘虜。他感動到淚水滿溢，但他卻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擦眼淚。
他利用爸爸的關係潛進後台││正確來說，是他試著光明正大的從演出者專用門進入後台，但卻在他達到目的前就被警衛輕鬆抓住。
「放開我││不要碰本大爺！」
那是他還適合穿短褲的少年時代。被兩個大人抓住的話，他根本動彈不得。不過千秋還是拼了命的掙扎，腳踢到連口袋裡的玩具都被震了出來。他趁警衛的手鬆開時，拼了命逃走。
他就在那裡。
他撿起千秋口袋裡掉出的玩具，瞪大的眼睛裡散發著光輝。
「電子雞！」
是那個賽巴斯恰諾‧維也拉。
「……大師？」
「這是你的嗎？」
「是…是的。」
「你玩給我看！」
維也拉老師像個小孩一樣興奮。這個頭髮斑白、比千秋父親年長，而且還是引導管弦樂團演奏那種完美音樂的偉大指揮者，居然會如此熱愛這個比手掌還小的玩具。這對千秋而言，不僅是全新的驚奇，同時他也非常高興。
千秋因此得到維也拉老師的喜愛，維也拉老師也教了年紀尚小的千秋許多事。和維也拉老師學習的音樂就如同寶石一般，在千秋的心中大放異彩。
「彈得很好呢！不過你要不要試著彈快一點呢？」
「好的。」
「對了，你知道嗎？莫札特很喜歡跟排泄物有關的話題喔！」
「排泄物？」
「沒錯，排泄物。」
維也拉老師真的教了他很多事。
所以當母親和父親離婚，決定回到日本時，那股悲哀幾乎要撕裂了他幼小的心。
「等我長大後，我一定會回來！所以請你收我當你的弟子！」
「好啊！我會一直等你的。音樂將會聯繫起我們。你已經是我的弟子了。」
「大師！」
千秋至今仍無法忘記維也拉老師抱起他嬌小身軀的強壯雙臂，和布拉格晴朗明澈的藍空。
藍空，那道衝擊，就算他想忘掉也││
Ⅲ
腳步好重。疲累的身體拒絕走路，只有惰性拖著他走上回家的路。夕陽西斜，稍稍靜下來的校園裡傳出了一道鋼琴聲。
「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悲愴〉。」
這根本是為現在的他量身訂作的曲子。千秋雖然不想聽，但耳朵還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音符。
彈錯了。太慢了。這次是多彈了一個音。
「……彈得真是亂七八糟啊！這樣根本是〈悲慘〉嘛！」
千秋不禁笑了出來。不過││他停下腳步回過頭。
（不對。雖然彈得亂七八糟，不過這並不是彈錯！）
千秋回到校舍內，跟著音樂傳來的方向衝上樓梯。
鋼琴持續奏著獨特的貝多芬。
（太厲害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誰……）
爬上樓梯的千秋環視走廊，最後終於找到那扇門。
練習室內光芒滿溢。西斜的夕陽照耀著平台式鋼琴。在那夢幻的淡橘色中彈著鋼琴的背影擁有一雙大手，她的嘴巴就像是在哼歌一樣嘟了起來。
如歌般的旋律映照在夕陽光暉中。千秋動也不能動。
他就像是被吸入那個空間般的將手放上門把。
「真一！」
手腕被抓住的千秋瞬間回神。
一個漂亮的女學生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那是聲樂科四年級的多賀谷彩子。
她帶著陰暗表情的美麗臉龐望著千秋。
「你真的被江藤老師開除了嗎？」
「彩子……」
他覺得他被拉回現實了。
酒吧裡微暗的間接照明，和水槽的蒼藍光芒營造出舒適的氣氛，一待酒保離開，坐在櫃檯前的彩子便非常不高興的開始罵起身旁的千秋。
「你去跟江藤老師道歉，拜託他原諒你啦！」
「……為什麼？」
聽到千秋的回答後，彩子露出了一臉「你在說什麼？」的表情。
「你問我為什麼？那個老師雖然嚴，但他可是我們大學裡最厲害而且最有名的老師耶！真一，你不是要進研究所嗎？人家好不容易看上你的才能耶！」
「算了，管他什麼研究院的。我又不是想當鋼琴家。」
「那你當初選指揮科不就好了嗎？」
「就算我真的進了指揮科，音樂大學裡又沒有什麼實際指揮的機會。反正我也有在自學指揮。而且我的老師就只有維也拉老師一個人，我不想被別人教些有的沒的。」
不管彩子怎麼說，這都是千秋的真心話。
「……那你乾脆去留學就好啦！」
「！」
彩子帶著嘆息的話，讓千秋拿著酒杯的手凍住。
「你是笨蛋嗎？居然因為害怕而不敢坐飛機。就算遇過一次機身著地又怎樣！」
湛藍的天空和那道衝擊在腦中復甦，讓他想忘也忘不了。在搖晃的機身內，連自己身體都無法操縱的極限恐怖。
「而且在海裡溺水的心靈創傷，還讓你坐不了船？」
彩子的話挖出了千秋心中更絕望的記憶。從四面八方逼近的沈暗海水，逐漸下墜的沉重身體。
無法抑制手腳不斷顫抖的千秋，用盡全力大聲叫道。
「妳不要說得那麼簡單！沒經驗過的妳懂什麼！」
千秋不停顫抖的手一口氣灌掉紅酒，放下酒杯的手仍舊在抽動。
彩子的嘆息讓他發現到自己有多麼沒用。
「……我，乾脆不要再碰音樂了。」
「什麼？」
「就算我在日本再努力，成為了一個職業指揮家，但不能在歐洲演出就沒有意義。我乾脆去妳家的多賀谷樂器上班好了。」
這也的確是千秋的真心話。
彩子不可置信的雙眼盯著千秋。她起身離席，千秋卻抓住了她的手腕讓她停下。
「妳今天不要回家……」
「放開我！」
彩子揮開千秋的手，冷冷地瞥了倒在旁邊椅子上的千秋一眼。
「我們之間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而且我最討厭喪家之犬了。你不管去世界上哪個地方都是一樣！」
這不是真心話。
他離不開日本。這就是千秋煩躁的源頭。